黄昏时刻的鹰嘴崖上空,最后一抹晚霞如同血染,将尚未完全竣工的灰黑色哨堡映照得如同蛰伏的巨兽。
堡墙之上,王五沉稳如山,目光锐利地穿透渐浓的暮色,锁定在西南方向官道上那卷起的烟尘。马蹄声由远及近,沉闷如雷,五百闯军骑兵的身影在尘土中若隐若现,当先一面“谷”字认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稳住!听我号令!”王五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前沿阵地。墙后,火铳手们屏住呼吸,手指搭在扳机或火绳上,眼神紧盯着前方。长枪手和刀盾兵则隐藏在墙垛之后,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发生的近身搏杀。李三娃带着几个助手,伏在预设的隐蔽发射位上,紧张地检查着身前那几架简陋的、用来抛射“雷火包”的梢炮(一种利用杠杆原理的抛石机,经过改装用于抛射炸药包)。
闯军骑兵在距离鹰嘴崖约一里处缓缓停下。为首的虬髯贼将勒住战马,眯着眼打量前方这座突兀出现的、颜色怪异的堡垒,以及堡前那看似杂乱、实则暗藏杀机的矮墙和壕沟。他显然没料到会在此地遇到如此完备的防御工事。
“他娘的,哪里来的官军,竟在此处筑城?”虬髯贼将啐了一口,挥刀指向鹰嘴崖,“儿郎们,冲上去,踏平这土围子,看看里面是哪路毛神!”
呜嘟嘟的号角声响起,五百骑兵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开始策马加速。战马奔腾,蹄声如鼓,大地微微震颤,锋利的马刀在暮色中反射出冰冷的光泽,气势汹汹地直扑鹰嘴崖而来。
三百步……两百五十步……两百步!
“火铳手!第一排,放!”王五猛地挥下手臂。
“砰!砰!砰!砰——!”
鹰嘴崖墙头瞬间喷吐出数十道炽热的火舌,白烟弥漫。冲在最前面的十几骑闯军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人仰马翻,惨叫声与战马的悲鸣瞬间压过了冲锋的呐喊。铅弹无情地撕裂皮甲,钻入血肉之躯。
“第二排,上前!放!”
没有丝毫停顿,第一排发射完毕的火铳手迅速后撤装填,第二排火铳手踏前一步,举铳齐射!又是一片弹雨泼洒出去,闯军冲锋的势头为之一滞,队形出现了混乱。
“散开!散开冲!官军火铳不多!”那虬髯贼将经验老道,立刻看出明军火器虽然犀利,但数量有限,试图指挥骑兵分散冲击,减少伤亡。
然而,就在骑兵刚刚散开,试图从多个方向逼近堡垒时,异变再生!
“轰!轰!轰!”
几声并不算特别响亮、却异常沉闷的爆炸声,突然在官道两侧的荒草丛中响起!伴随着爆炸,无数碎石、铁钉、瓷片如同暴雨般向四周激射!正是李三娃带人提前埋设的“铁蒺藜炮”被绊发引爆!
猝不及防的闯军骑兵顿时遭殃。战马被爆炸声和飞射的破片惊得人立而起,嘶鸣着四处乱窜,将背上的骑士狠狠甩落。更有倒霉的骑兵连人带马被近距离的爆炸掀翻,血肉模糊。原本还算有序的散兵冲击队形,瞬间陷入极大的混乱,人喊马嘶,自相践踏。
“好!炸得好!”王五在墙头看得分明,忍不住喝彩一声。这新式武器初次使用,效果出奇的好!
“抛射队!目标贼骑聚集处,放!”王五抓住战机,再次下令。
墙后,几架经过改装的梢炮猛地扬起,将点燃的“雷火包”奋力抛出。冒着火星的油布包裹划着弧线,落入混乱的闯军骑兵群中。
“轰隆——!”“轰隆——!”
比“铁蒺藜炮”猛烈数倍的爆炸声接连响起,火光冲腾,烟尘弥漫。巨大的冲击波将周围的骑兵连人带马撕碎,破碎的肢体和兵器四处飞散。惨叫声此起彼伏,侥幸未死的闯军骑兵肝胆俱裂,再也顾不得军官的呵斥,调转马头,向着来路亡命奔逃。
那虬髯贼将也被一块飞溅的碎石擦伤了额角,鲜血直流,他惊骇地看着眼前这如同地狱般的场景,怎么也想不明白,这股官军为何拥有如此多闻所未闻的犀利火器。眼见军心已溃,他也不敢恋战,狠狠一夹马腹,带着残兵败将狼狈后撤。
战斗从开始到结束,不到一刻钟。鹰嘴崖前,留下了近百具闯军人马的尸体和二十多匹无主的伤马,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味和血腥气。
“赢了!我们赢了!”堡墙之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前军营的士卒们挥舞着手中的兵器,激动难抑。这是他们前出以来,第一次与闯军正规骑兵交锋,竟能以微小的代价取得如此大胜!
王五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但他很快便收敛心神,沉声下令:“救治伤员,打扫战场!将所有贼尸首级砍下,筑为京观,立于官道之旁!让谷英知道,犯我磁州镇疆界者,便是此等下场!”
“夜不收即刻出发,追踪溃敌,探查谷英大营动向!”
“加固工事,警惕敌军夜袭或报复!”
一道道命令下达,鹰嘴崖迅速从战斗状态转入战后整顿。灰黑色的堡垒在夜色中巍然屹立,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这片土地的新秩序。
……
几乎在鹰嘴崖捷报传出的同时,千里之外的潼关,战事已进入最惨烈的阶段。
潼关城头,残破的“明”字旗和“孙”字帅旗在硝烟中无力地垂着。孙传庭盔甲染血,形容枯槁,拄着剑站立在垛口之后,望着城外如同潮水般涌来的闯军,眼中满是血丝与疲惫。城墙上下,尸骸枕藉,秦军士卒们依凭着残存的意志和险要关隘,用滚木、礌石、以及所剩不多的火铳、弓箭,一次又一次地击退闯军的疯狂进攻。
“督师……城中……箭矢、火药将尽,能战之士,已不足三千……”一名参将踉跄着跑来,声音沙哑地禀报。
孙传庭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空气,缓缓道:“告诉将士们……陛下……已在调集援军……不日即至……守住!必须守住!”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无法相信的虚弱。援军?哪里还有援军?朝廷的诏书除了催促,便是空言。
而在北京城,深宫之中的崇祯皇帝朱由检,正对着案头堆积的、几乎全是坏消息的奏章,暴跳如雷。
“废物!都是废物!孙传庭拥兵数万,据潼关天险,竟让流寇打到如此地步!左良玉呢?江北四镇呢?为何还不出兵!”他一把将奏章扫落在地,胸膛剧烈起伏。
殿下,新任首辅陈演战战兢兢地出列:“陛下息怒……左、左帅言湖广未靖,难以抽身……江北诸镇则索要开拔粮饷,户部……户部实在无力支应……”
“无力支应?朕的内帑都已掏空!他们还想怎样?难道要朕把这紫禁城卖了,给他们发饷吗?!”崇祯双目赤红,状若疯癫,“还有那个林天!朕许他磁州镇,着他屏障京畿,他却擅出黑山堡,移镇卫辉!他想干什么?拥兵自重吗?!”
兵部尚书冯元飙硬着头皮道:“陛下,据报林天部前出卫辉,确与闯军发生了冲突,其麾下王五部于鹰嘴崖击溃谷英偏师,斩首近百……或许……其意在牵制流寇侧翼……”
“牵制?朕看他是想趁火打劫,扩张地盘!”崇祯根本听不进去,他对于任何武将的自主行动都抱有极深的猜忌,“传旨!申饬林天擅专之罪!令其恪守黑山堡,不得再行擅动!若再违逆,以谋逆论处!”
又是一道充满猜忌与昏聩的旨意,从这摇摇欲坠的皇宫中发出,奔向已然失控的北方疆土。
……
鹰嘴崖的捷报,在八月初十送达黑山堡。
林天仔细阅读着王五的战报,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看向厅内众人:“王五打得好啊!不仅守住了鹰嘴崖,更是打出了我磁州军的威风!水泥堡垒结合新式火器,效果卓着!此战之后,谷英必不敢再小觑我等!”
陈默摩拳擦掌:“主公,是否让末将也率部前出,与王将军汇合,给那谷英来个狠的?”
林天摇了摇头:“不急。潼关危在旦夕,李自成主力随时可能东进或北上。王五在卫辉北部的行动,已经达到了战略目的,成功建立前沿缓冲,展示肌肉,吸引并牵制了闯军一部兵力。我们现在需要的是时间,继续巩固内部,积蓄力量。传令王五,嘉奖有功将士,抓紧时间完善各据点防御,但没有新的命令,不得主动寻求与谷英主力决战。”
“是!”
鹰嘴崖之战,如同一块投入混乱棋局的石子,虽然未能改变大局,却清晰地表明了磁州镇的存在和力量。在这明末的滔天巨浪中,这艘刚刚启航的新舟,已然展露出了不容小觑的锋芒。而更大的风浪,正在潼关方向酝酿,即将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