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沉地笼罩着咸阳城。丞相府的书房内,灯烛摇曳,将李斯微驼的身影投在冰冷的墙壁上,拉得很长。空气里浮着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唯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反更衬出这夜的漫长与空旷。
漫长的回忆,带来的不独是伤感与虚空,更有一种沉淀后的力量。那些与蒙恬“并肩”的岁月,如潮水般一次次涌上心头,不再是零散的碎片,而在这巨大的悲恸中被反复淬炼、提纯。李斯闭上眼,仿佛又能触摸到北疆的风沙,听见军营的号角,看见朝堂之上,二人虽非私交甚笃,却在关键时刻那份心照不宣的默契。他从这纷繁的过往中,再次清晰地触摸到了他们二人,乃至整个帝国在那段峥嵘岁月里共同追求的核心——那便是维系大秦的统一、稳定与强盛。这理想,曾如北辰之星,指引他们穿越政治的暗礁与战争的烽火。这是他们超越个人嫌隙、共克时艰也要守护的“道”。如今,老友已去,音容宛在,李斯在蚀骨的悲痛之余,心底反而燃起一股更加坚定、近乎执拗的意念——他要用这风烛残年的全部气力,去“誓守”他们这份“共同的理想”,直至生命尽头。这不仅是对帝国的责任,更是对蒙恬,对那个时代,也是对他自己一生的交代。
这份“共同的理想”,具体而言,在李斯心中有着几个沉甸甸的层面,每一层都浸透着过往的艰辛与未来的重担:
其一,是毫不动摇地维护以郡县制为根基的中央集权。这不仅是始皇帝陛下开创的万世基业,更是他与蒙恬等人深信不疑的、能免使国家再度陷于分裂战乱的根本制度。李斯的思绪飘回沙丘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面对可能使帝国倒退至分封的巨大风险,他与蒙恬(即便蒙恬身为军人,未必深究法家精义,然其对帝国的忠诚及其军方背景,使其天然成为强固中央的基石)形成了无形的同盟,竭力维系大局。还有后来咸阳宫大殿上,面对儒家博士引经据典、鼓吹“复古”的挑战,正是他们二人,一以文臣之辩才,一凭武将之威严,共同扞卫了这条国策。蒙恬在北疆构建的那套高效防务体系,本身就是郡县制下帝国得以大规模动员、调配资源的明证。李斯于心中立誓,只要一息尚存,绝不容任何动摇此国本之声在朝堂占据上风。
其二,是坚定不移地贯彻以法为治的理念。李斯自身是法家的践行者,而蒙恬治军,亦强调军法如山、令行禁止。他们都深知,在如此疆域辽阔、民俗迥异的大帝国,唯有依靠清晰、公正(至少在立法意向上追求公正)、且能被严格执行的律法,方能维系基本秩序与统治效能。蒙恬在北疆依法治理数十万军民,筑城戍边,与他李斯在朝中主持修订律令、整饬吏治、统一度量,其目标高度一致——便是要构建一个法度严明、运作有序的强大国家。李斯决意,要继续完善秦律,使其更合时宜,更要确保律法的威严得以彻底贯彻,此乃帝国强盛不衰的基石,容不得半分懈怠与扭曲。
其三,是竭尽全力保障帝国的安泰与疆土的完整。蒙恬几乎将毕生心血倾注于北疆,率虎狼之师击溃匈奴主力,逐敌七百里外,又主持修筑、连接起那蜿蜒万里的防御工事。他守护的,不独是秦国故地,更是这新生统一帝国的整个北方门户,是身后千万黎庶的安宁。李斯深知,内政的稳洽与外部的安靖唇齿相依。北疆若有失,则内地必震动。他发誓,要继承蒙恬遗志,以丞相之尊,密切关注北疆军政,确保边防体系稳固如初,绝不容匈奴有可乘之机卷土重来,也绝不容帝国血火得来的广袤疆域出现裂痕。
其四,是悉心栽培能够理解并承继此理想的后来者。这不仅关乎其子李由,更包括那些他在日常政务中留心观察、着力拔擢的,具才干与责任感的年轻官吏。他要将“维护一统、尊奉法治、忠于社稷”这核心理念,如烙印般深深刻入这些未来帝国执舵者的心中。他要通过言传身教,通过委以重任,让蒙恬与他自己奋斗终身的这个帝国,在他们这代人老去、凋零之后,仍能沿着共同描绘的蓝图所指引的航向,继续前行,免蹈人亡政息之覆辙。
这股“誓守共同理想”的炽念,如强心之剂,渐渐驱散了笼罩李斯心头因老友骤逝而产生的浓重颓唐。他清晰地意识到,蒙恬虽倒,然他们共同奋斗的事业远未成功,帝国仍面临内外交织的艰困。此刻沉溺悲伤,非但无益,更是对老友毕生心血与牺牲的辜负。他不能倒,必须振作,用生命中最后的余热,去巩固他们一同打下的基业,去奋力推进那幅尚未全然实现的宏图。
他深吸一口气,撑着书案,有些艰难地站起身,步履缓滞却异常坚定地行至那张宽大的书案前。他亲手铺开一卷崭新的、散着竹香的简牍,取过笔毫,在砚台中缓缓蘸饱了墨。他要将数十年来积累的政事经验,以及对当前朝局、边防态势、吏治清浊、律法施行等方面的深思与亟需,系统地、毫无保留地整理出来,成一份详尽的奏章,亦可为留给后人的政治遗策。他要将它呈于皇帝,也为李由等后来者指明方向。他要确保,即便自己有一天终将追随蒙恬而去,他们所坚守的这份“理想”之火,仍能在这片他们深爱的土地上燃烧不熄。
昏黄的灯光下,李斯那布满皱纹、尽显苍老的面上,重新焕出一种锐利而坚定的神采,那是将个人哀恸转化为历史承担后的沉静与力量。悲伤未逝,却已化为支撑他前行的薪柴;漫长的回忆,则凝成了一份不容推诿的责任。他仿佛能感到冥冥之中,蒙恬那双期望的眼正注视着他。他挺直了脊梁,在心中,也是在与那逝去的战友立下庄重的誓言:老友,安心去吧。你以性命守护的北疆,你誓死效忠的大秦,还有你我所共同的、让帝国永续强盛的理想……只要我李斯尚存一息,就绝不容其倾覆!这份至死不渝的“誓守”,是他对蒙恬最好的告慰,也是他对自己这波澜壮阔、功过交织的一生,所做出的最终、亦是最坚定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