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事”御爪钦定的“裂隙”,连同顾清澜提供的系统性“掠食”模式分析,以及U盘中那些指向明确的线索,在苏软软的脑海中逐渐沉淀、融合,形成了一张远比之前清晰的对手“威胁拓扑图”。图上有贪婪的掠食者(黑水+清源),有站在台前享受胜利果实的操盘手(林清清),有深藏幕后、冷静收割的资本猎手(墨渊),还有他们庞大而专业的辅助网络(法律、媒体、水军、甚至可能包括某些灰色地带的执行者)。
而她自己,是这张图上一个微不足道的、被标记为“已清除”的小点,躲在深山老林里,守着一堆暂时无法引爆的“核弹按钮”资料,和一个能量捉襟见肘的吐槽系统,外加一只对“发射井”工程进度毫不关心、只在乎晚餐有没有加餐的猫主子。
“捡破烂盖发射井”是个形象比喻,但具体怎么“捡”,从哪儿“捡”,捡来怎么“盖”,是另一回事。直接拿着U盘里的东西去举报?那等于把自己绑在炸药包上点火。利用“昆仑”平台那个理论上的“裂隙”做文章?她既没有能力发动技术攻击,也没有渠道将这个学术性质的质疑转化为公众或监管压力。
她需要一种更间接、更安全、也更符合她当前“幽灵”身份的方式,去触碰一下这个庞然大物。不求伤筋动骨,甚至不求对方立刻察觉,只求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能漾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涟漪,或者,在对方那看似固若金汤的体系边缘,留下一个极其微小的、来自“过去”的印记。
她想起了顾清澜清单里,关于“匿名通信与信息投送基础”的部分,也想起了“新手礼包”里那本被她魔改过的《尬聊指南》。或许,是时候进行一次极其谨慎的、非对称的“信息投送”实验了。目标不是对手的核心,而是那些游离在体系边缘、可能对相关信息敏感,且具备一定行动力和传播意愿的“节点”。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份关于“清源研究”与黑水基金关联的线索摘要上。这部分信息相对独立,不直接涉及“星络”和她个人,但指向明确,且与“技术掠食”这个可能引发某些调查记者或独立研究者兴趣的主题相关。
目标选定:一位网名为“深喉探员”、在少数极客和调查记者圈子里小有名气、以追踪跨境资本与科技灰产闻名的独立调查记者。此人行踪飘忽,发文平台分散,语言风格犀利,且有过成功揭露几起海外资本操纵案例的先例。最重要的是,根据顾清澜零星提及和有限的公开信息判断,此人对“黑水”这个名字表现过关注,但似乎缺乏关键突破口。
就是他了。
行动地点,自然不能是山中小屋。她需要一次短暂的、高度伪装的外出。目标:山下小镇唯一那家兼营复印、传真、并有两台破旧电脑可以上网的“旺角信息服务中心”——本质上是个黑网吧,烟雾缭绕,人员混杂,监控模糊,是用现金支付、且对客户身份毫无要求的绝佳临时据点。
行动计划在心中反复推演了三天。她重新细读了顾清澜资料中关于公共网络环境安全的部分,在系统中模拟了数次操作流程(能耗不菲),甚至用“董事”做道具,演练了如何快速观察环境、选择位置、处理突发状况(“董事”全程冷漠脸,并在她试图模拟“突然有人拍肩”时,毫不客气地挠了她一下,以示抗议)。
出发前夜,她将需要发送的线索摘要,用那台离线电脑和学来的加密工具,处理成数段看似无关、实则暗藏指向的文本,并混杂了大量无关噪音和误导信息。真正的核心关联,隐藏在特定的单词排列、标点使用,甚至段落格式的细微差异中,需要按照她预设的“密钥”才能解读。这得益于她这段时间密码学和信息隐藏的蹩脚修行。
然后,她将处理后的文本,和一段完全无害、关于“东南亚科技投资趋势”的公开报道,一起存入一个经过多重擦写痕迹处理的老旧U盘。这个U盘,将成为一次性的“信使”。
第二天,她起了个大早。给“董事”准备了足量的猫粮、水和它最爱的那个毛线球(希望它能看在这些的份上,不要因为她短暂离开而拆家)。换上那身最不起眼、从镇上二手店淘来的、带着淡淡机油味的工装外套和鸭舌帽,戴上一副平光黑框眼镜,脸上稍微抹了点灰尘,让气色看起来更“接地气”。背上一个半旧的帆布包,里面除了那个U盘,只有一点零钱、一瓶水和几块压缩饼干。
“我出去‘捡点破烂’,很快回来。”她蹲下身,摸了摸“董事”的脑袋。猫咪正专注地对付早餐,只是敷衍地甩了甩尾巴,连头都没抬。
她笑了笑,检查了一遍小屋,确保炉火已妥善处理,然后悄无声息地溜出门,反锁,迅速隐入晨雾弥漫的山林。
下山的路走了将近一小时。清晨的小镇刚刚苏醒,街道冷清。她压低帽檐,目不斜视,径直走向“旺角信息服务中心”。推开那扇沾满污渍的玻璃门,一股混合着烟味、汗味和泡面味的浑浊热浪扑面而来。昏暗的灯光下,几排破旧的电脑前零星坐着几个身影,有熬夜打游戏的少年,有愁眉苦脸似乎在修改简历的中年人,还有一个戴着耳机、对着屏幕念念有词、疑似在进行某种不可描述直播的浓妆女子。
老板是个秃顶的中年男人,正就着花生米喝早酒,对她这个一大早来的陌生客人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上网?五块一小时,押金十块。最里面那台。”
苏软软点点头,没说话,掏出皱巴巴的十五元现金放在油腻的柜台上。老板随手一指角落,继续喝他的酒。
她走到最里面那台电脑前,屏幕脏得可以写字。她不动声色地用袖子(里面预先垫了张纸巾)擦了擦键盘和鼠标,然后坐下,开机。老旧的windows系统发出拖拉机般的轰鸣。趁着启动间隙,她快速扫视四周:最近的顾客在隔了两排的位置,背对着她;老板的视线被柜台和堆积的杂物阻挡;没有看到明显的监控摄像头(或者坏了)。
系统终于启动完毕,桌面弹出一堆广告和流氓软件提示。她小心翼翼地避开,插入那个一次性U盘。没有直接打开,而是先运行了一个从顾清澜清单里找到的、极其基础但有用的便携式扫描工具(同样在U盘里),快速检查了系统是否有明显的键盘记录或截屏软件——结果意料之中的糟糕,但没发现针对性的监控。
她不再犹豫,动作麻利地打开浏览器(清理了历史记录和缓存),登录一个事先在离线环境中准备好的、完全匿名的临时邮箱账号(通过多重跳转申请)。将U盘里那份处理过的线索文本,复制粘贴进邮件正文。收件人,是她早已背熟的、“深喉探员”对外公开的、据说几乎不看但万一看了呢的某个联系邮箱。
邮件标题,她斟酌了几秒,打上一行字:「关于“清水”与“暗礁”之间那条看不见的输油管——一些或许您会感兴趣的边角料」。
“清水”暗指“清源”,“暗礁”暗指“黑水”,“输油管”暗示资金与技术流动。足够隐晦,也足够勾起知情者的好奇心。
正文里,除了那些处理过的文本,她没写任何指向自己的信息,没有称呼,没有落款,甚至连“仅供参考”、“祝好”之类的客套话都没加。邮件本身,就是一块扔向特定水域的、形状特殊的石头。
点击,发送。
屏幕显示“发送成功”的瞬间,她立刻关闭邮箱网页,清除所有浏览器痕迹,拔出U盘。然后,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随手点开一个本地新闻网站,胡乱看了几分钟,同时在心里默数,并留意周围的动静。一切如常,只有隔壁少年打游戏的咒骂声和老板偶尔的咳嗽声。
十五分钟后,她起身,走到柜台,表示下机。老板头也不抬地挥挥手,示意她把押金条放桌上。她放下纸条,转身,拉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重新走入清冷的晨间空气。
她没有立刻回山。而是在小镇里漫无目的地绕了几圈,中途在另一个更破旧的小卖部用零钱买了包最便宜的纸巾,又在一个早点摊前停留片刻,观察了一会儿来往行人。确认没有异常视线或尾随后,她才沿着另一条稍远但更僻静的小路,开始往山上走。
回程比去时更累,心情却有种奇异的平静,混合着一丝微弱的、做贼般的刺激感。她做到了。在对手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像一个真正的“幽灵”,完成了一次单向的、几乎不可能被追溯的“信息触碰”。对方是否会收到,收到后是否会注意,注意后是否会相信并去调查,都是未知数。但至少,她将一颗可能蕴含信息的“种子”,投向了一片可能适合它发芽的土壤。
这就够了。对于现在的她而言,行动本身,比结果更重要。
推开小屋的门,“董事”正端坐在屋子中央,面前摆着那个被玩得乱七八糟的毛线球,琥珀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在审视一个彻夜未归、身上还带着奇怪烟味的仆人。
“我回来了。”苏软软脱掉沾了灰尘的外套和帽子,走到水缸边舀水洗手洗脸。
“董事”踱步过来,绕着她嗅了嗅,然后似乎满意了(或者只是确认了她没带回来别的猫),用脑袋蹭了蹭她的小腿,喉咙里发出咕噜声,尾巴优雅地竖起。
炉火重新生起,小屋渐渐回暖。苏软软坐在炉边,抱着膝盖,看着跳跃的火苗。脑海中,系统界面安静地亮着,能量条稳在8%左右(外出和刚才的行动消耗了一些)。没有提示,没有评价。
但她能感觉到,那片代表“存在”的黑暗虚空,似乎随着这次主动的、微小的、但确实对外部世界产生了影响的“触碰”,有了一丝极其微妙的凝实感。
她不再是纯粹的观察者和承受者。她开始尝试,用自己的方式,去扰动那潭深水。哪怕激起的涟漪无人看见。
“董事”跳上她的膝盖,熟练地找到最舒服的姿势,团好,准备补个回笼觉。
苏软软轻轻抚摸着它光滑温暖的皮毛,目光投向窗外逐渐明亮起来的天空。
第一次“幽灵”的触碰,完成了。
没有掌声,没有观众,只有一只猫,一炉火,和一个能量不足但总算做了点“实事”的系统。
以及,一份投向未知深潭的、等待被拾起或永远沉默的……
匿名“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