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资本那五千港元的“交通与误工补助”,像一针效果可疑的强心剂,让苏软软的破产倒计时从“下一秒”延迟到了“下个月”。她捏着那个薄薄的信封,站在IFc楼下冰冷的细雨中,第一次对“金钱”这个她曾经挥斥方遒、如今却倍感陌生的概念,产生了一种近乎荒谬的感激——至少,它能让她在廉价床位再多住几个星期,而不必立刻去研究天桥底下的最佳避风位,或者24小时麦当劳的店员对“只坐不买”顾客的容忍极限。
她没有立刻回那个鱼龙混杂的旧区床位。而是像个游魂一样,在繁华的中环街头漫无目的地走着。雨丝打湿了她的头发和旧夹克,但她浑然不觉。路过曾经熟悉的奢侈品店、米其林餐厅、会员制俱乐部,那些曾经向她敞开大门、如今却已遥不可及的世界,像一场褪色的默片,在眼前无声滑过。她甚至在一家高档百货公司的橱窗前停了下来,看着里面模特身上一件剪裁利落的羊绒大衣,标价是她现在全部财产的十倍。她看了几秒,然后扯了扯嘴角,低头看了看自己开胶的帆布鞋,转身离开。
脑海里,系统依旧静默如深海。那行“定义存在”的金色文字,像个不合时宜的哲学标语,钉在她意识的背景板上。她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哲学,她需要的是下一步该往哪只脚。
她走进一家便利店,用那枚从墨渊那里得来的、还带着她掌心温度的一元硬币,买了一包最便宜的柠檬味硬糖。收银员找零时,她看着手里剩下的几枚硬币,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她曾在这里用信用卡刷掉五位数为团队买零食,眼都不眨。现在,她需要计算这几枚硬币够不够明天买瓶水。
荒诞感再次涌上心头,这次混合着柠檬糖尖锐的酸味,直冲天灵盖。她含着糖,慢慢地走回那个廉价的床位旅馆。
推开那扇永远关不严的房门,混合着霉味、泡面味和劣质烟草味的空气扑面而来。她的上铺邻床,一个染着黄毛、正在用手机公放土味社会摇的小青年,斜眼瞟了她一下,又继续沉浸在音乐的节奏里。另一个下铺,那个总是蒙头大睡、不知是男是女的中年人,发出一阵含糊的鼾声。
苏软软走到自己的上铺下,从床底拖出那个轮子不太灵光的行李箱和帆布包。她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铁架床,开始整理。
其实没什么好整理的。几件换洗衣物,洗漱用品,旧笔记本电脑,充电器,几包没吃完的饼干,还有那个装着U盘和身份证件的零钱包。她把那五千港元现金从信封里拿出来,仔细数了一遍,然后分成几小叠,用橡皮筋扎好,分别塞进行李箱的夹层、帆布包的暗袋,以及自己贴身的牛仔裤口袋里——这是从某个关于“如何在贫民窟保护财产”的都市传说里学来的,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哪怕篮子本身就很破。
然后,她拿出了那些从办公室带回来的、属于“苏软软”过去最后印记的东西。
印着“星络”Logo的马克杯,杯沿有一道细微的裂痕。她记得这是上市前定制的,当时她意气风发地说,要用这个杯子喝遍全世界的好咖啡。现在,它大概只配在公共洗漱间接自来水。
那支用得顺手的钢笔,笔尖已经有些磨损。签过无数合同,也签过那份1港元的转让协议。
几本写满了早期灵感和困惑的笔记本,纸张已经有些泛黄。里面那些天马行空的设想、焦头烂额的计算、自我打气的句子,现在看来幼稚得可笑,又珍贵得刺眼。
最后,是那张压在玻璃板下、已经褪色的团队早期在车库的合影。照片上每个人都笑得没心没肺,背景是堆满杂物的车库和一块写着“星辰大海”的白板。她用手指轻轻拂过照片上每一张年轻的脸,有些已经叫不出名字,有些已经形同陌路,还有些……正隔着网络和法庭向她索赔。
她静静地看着这些东西,看了很久。然后,她拿起那个马克杯,走到公共洗漱间,打开水龙头,把它里里外外冲洗干净,用纸巾擦干。又拿起钢笔,在废纸上试了试,还能出水。笔记本,她随手翻了翻,然后合上。
她没有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悲壮地把这些东西摔碎、烧掉,或者扔进垃圾桶。她只是把它们重新放回行李箱,和那些换洗衣物挤在一起。然后,她拿起那张合影,看了最后一眼,把它夹在了其中一本笔记本的扉页。
告别不一定需要仪式,尤其是当告别的对象已经死得不能再死的时候。这些物品,只是些失去了意义的残骸,带着它们,就像带着几块无关紧要的化石。但丢掉它们,也不会让过去消失。既然如此,就放着吧,占不了多少地方。
做完这一切,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混合着极致的疲惫。她爬上自己的上铺,躺下。铁架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天花板上的霉斑形状,她闭着眼都能画出来。
黄毛的社会摇还在公放,鼾声依旧。空气里的味道依旧难闻。
但苏软软忽然觉得,这个地方,这个她曾无比厌恶、视为绝境象征的廉价床位,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至少,它提供了一个暂时不会被雨水淋湿、价格低廉的物理坐标。在这个坐标上,她可以呼吸,可以躺着,可以思考(或者不思考)那个该死的“定义存在”任务。
第二天,她用一部分“补助金”,付清了床位接下来半个月的租金。又去楼下二手店,买了一双结实的、只要五十块的帆布鞋替换掉那双快散架的。剩下的钱,她精打细算,计划着每天最多花三十块解决吃饭问题——便利店临期饭团、最便宜的泡面、偶尔加个鸡蛋,是她新的“营养食谱”。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像一潭死水,缓慢,凝滞,没有任何波澜。她不再看新闻,不再上网,那台旧手机除了看时间和当手电筒,基本处于关机状态。她每天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床位、楼下的便利店、以及附近一个免费的小公园。在公园里,她可以坐在长椅上,看着那些同样无所事事的老头老太太,或者追逐打闹的孩子,一坐就是半天。
脑海里,系统依旧静默。但不知是不是错觉,那片绝对的黑暗,似乎不再像最初那样令人窒息。它更像是一种背景,一种默认状态。而那行金色文字,看久了,也像墙上的污渍一样,变得寻常。
偶尔,会有极其细微的念头冒出来。比如,那个U盘里的内容,到底有没有用?顾清澜说过会再联系,怎么还没消息?陆靳寒的外卖,真的只是“别饿死”那么简单吗?
但这些念头,像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很快便沉没,连涟漪都懒得泛起。她不再去主动思考“未来”或“反击”,那太遥远,太奢侈。她只关注当下:今天的三餐如何用最少的钱解决,晚上会不会被同屋的鼾声吵醒,天气预报说会不会下雨。
她甚至发展出了一套属于自己的、苦中作乐的观察乐趣。比如,观察便利店店员是如何精准识别偷零食的小学生;猜测楼下总是吵架的那对情侣今天会因为什么理由开战;给公园里那只瘸腿的流浪猫起名字(她心里叫它“董事”,因为它总是一副对什么都不屑一顾的表情)。
【定义存在】?她有时会在心里对着那片静默的黑暗吐槽。我现在存在的形态,大概是一个“人类观察员兼低成本生存实验个体”。任务进度算多少?
当然,没有回应。但她似乎能“脑补”出系统可能会弹出的、带着电流杂音的回复:「【观察员】模式已记录。生存实验数据收集中…当前能量不足,无法评估进度。建议宿主增加样本多样性,比如观察一下地铁口卖艺的,或者尝试与‘董事’进行深度交流(如果它愿意搭理您的话)。」
这种自问自答式的脑内小剧场,成了她贫乏精神生活的唯一调剂,带着一种冰冷的、自嘲式的幽默感。
直到有一天,她在便利店挑临期饭团时,无意中听到电视里财经新闻的背景音。主播用字正腔圆的语调播报:“…据悉,由瀚海资本主导重组的‘新络科技’,将于下周正式更名并发布新战略,市场普遍关注其能否摆脱前身‘星络’的负面影响,开启新篇章……”
新络科技。更名。新篇章。
苏软软拿着饭团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然后,她面色如常地走到收银台,付钱,离开。
走出便利店,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她走到小公园,在她常坐的长椅上坐下。不远处,“董事”正懒洋洋地舔着爪子,对她爱答不理。
她慢慢吃着那个冰冷的、米饭有点硬的饭团。脑海里,关于“星络”的最后一点残影,仿佛随着那则新闻,也彻底消散了。连名字都被抹去,替换。真的,一点痕迹都不剩了。
她吃完了饭团,把包装纸捏成一团,扔进旁边的垃圾桶。然后,她靠在长椅冰凉的木靠背上,抬起头,看着城市上空被灯光染成暗红色的、看不见星星的夜空。
放逐。
这个词忽然清晰地出现在她脑海里。
不是被迫离开,而是某种意义上的……自我放逐。从那个光鲜亮丽、却也吃人不吐骨头的世界放逐。从无穷无尽的责任、期待、算计、背叛中放逐。从“苏软软”这个被赋予了太多意义和枷锁的身份中放逐。
如今,她坐在这里,身无长物,前途渺茫,声名狼藉。但奇怪的是,她竟然感到一丝……前所未有的轻松。
是的,轻松。虽然这轻松建立在极致的贫乏和失去之上,但它真实存在。就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哪怕卸下后发现自己站在悬崖边,但至少,肩膀不疼了。
“董事”似乎终于舔完了爪子,迈着优雅(虽然有点瘸)的步子,走到她脚边,不客气地“喵”了一声,然后用脑袋蹭了蹭她开胶的帆布鞋鞋面。
苏软软低下头,看着这只和她一样,在这个城市角落里艰难求生的、骄傲又狼狈的小生物。
她伸出手,犹豫了一下,轻轻摸了摸“董事”的脑袋。毛有点糙,但很温暖。
“董事”眯起眼,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在她脚边趴了下来。
一人,一猫,坐在昏暗的公园长椅上,头顶是喧嚣却遥远的城市灯火,身后是充满烟火气与挣扎的旧区街巷。
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此刻,此地的呼吸,和掌心下猫咪皮毛传来的细微暖意。
苏软软缓缓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白雾在冰凉的空气中消散。
脑海里,系统静默的黑暗依旧。金色文字悬浮。
但这一次,她没有再去想“定义”,也没有去想“任务”。
她只是静静地坐着,感受着夜风的冰凉,脚边猫咪的温暖,胃里廉价饭团的饱足感,以及口袋里那几张薄薄的、还能支撑她活几天的纸币的触感。
这就是放逐之地的全部了。
似乎……也没那么糟糕。
至少,不用再签任何该死的协议了。
她极轻地、几乎不可闻地,哼了一声。不知道是笑,还是叹息。
然后,她闭上眼睛,放任自己沉浸在这片冰冷、真实、却又莫名宁静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