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扫地出门的第二天，苏软软是在地板上醒来的。不是她选择了某种苦行僧式的睡眠方式，而是昨晚抱着膝盖坐在墙角，想着那些永远也理不清的债务、官司、以及林暖暖视频里那张哭泣的脸，想着想着，意识就模糊了，身体顺着墙壁滑下去，再睁眼时，已是天光大亮——如果从没拉严的窗帘缝隙透进来的、灰白色的天光也能算“亮”的话。
她全身的骨头像被拆开重组过，每一处关节都在发出酸涩的抗议。喉咙干得冒烟，胃部因为长时间未进食而隐隐作痛，但更强烈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让她连动一动手指都觉得耗费力气。她就那样躺在地板上，看着天花板角落一片细微的、正在扩大的水渍，心想，这公寓是不是也该被收走了？
就在这时，她脑海里系统的暖黄光晕，极其明显地、剧烈地闪烁了一下。不是平时那种平稳的呼吸式明暗交替，而是一种类似电压不稳的、带着刺啦杂音的闪烁，光芒瞬间暗淡到几乎熄灭，又挣扎着亮起，但亮度大不如前，颜色也从温暖的鹅黄变成了接近衰竭的暗黄色。
【警…告…】 系统的声音响起，但不再是往日那种清晰稳定、带着点电子质感的语调，而是变得断断续续、微弱失真，仿佛信号不良的老式收音机。【宿…主…能量…水平…降至…临界点…以下…】
苏软软心里一紧，挣扎着坐起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系统？你怎么了？”她在意识中急切地问。这系统虽然总是不着调，但在她坠入深渊的这段日子里，是唯一持续发光发热（虽然只是虚拟的）、不离不弃的“存在”。如果连它也……
【本…系统…依赖…宿主…自身生命力场…及…环境游离能量…维持运行…】 系统的声音更加微弱，断句变得奇怪。【宿主…当前…生理与心理…能量输出…均处于…历史最低谷…环境能量…亦被…负面情绪…与…绝望场…污染…严重…】
【能量核心…即将…枯竭…】
系统的界面在她意识中变得更加暗淡，那些原本清晰的光晕和文字边缘开始模糊、抖动，像是随时会散开的烟雾。
“那怎么办？怎么给你补充能量？”苏软软下意识地问，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慌。失去公司、失去朋友、失去名誉、失去住所……她以为自己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但此刻，连这个唯一陪伴她、用各种奇葩方式安慰她、甚至偶尔帮她“以毒攻毒”的系统也要消失，那种孤绝的寒意，比之前任何一次打击都更直接、更彻底。
【常规…补充…途径…已失效…】 系统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启动…终极…节能…协议…】
【即将…关闭…所有…非核心…功能…包括…但不限于…环境模拟（白噪音\/虚拟热饮）…心理疏导模块（废话安慰）…信息检索与反击模块（黑水军\/爆黑料）…高级逻辑推演…及…本系统…大部分…废话…】
每报出一个关闭的功能，苏软软心就往下沉一分。白噪音和虚拟热饮是她这些天勉强维持神智不清的“麻醉剂”；系统的废话安慰虽然没用，但至少是个声音；信息反击模块更是帮她挡掉了不少明枪暗箭……现在，全要没了？
【保留…核心功能：基础生命体征监测（仅报警）…宿主意识绑定（确保本系统不彻底消散）…及…】 系统的声音停顿了很长、很长的时间，长到苏软软以为它已经彻底沉寂了。
然后，一点极其微弱的、但异常稳定的暗金色光点，在几乎完全晦暗的界面中央亮起。那光点很小，却给人一种奇异的、厚重的感觉。
【…及…【深渊契约·隐藏协议】…】 系统的声音最后一次响起，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平稳，甚至带着一种肃穆感，但音量低得需要苏软软集中全部精神才能“听”清。
【宿主苏软软，检测到你已失去：公司、团队、声誉、财富、盟友、社会关系、物理据点…及大部分未来可能性。】
【常规成长路径已断绝。商业逻辑在此境况下失效。】
【现根据核心协议第七十二章第三款，触发隐藏终极任务——】
暗金光点微微膨胀，化为一行古朴的、仿佛烙刻在虚空中的文字：
【任务名称：定义“存在”】
【任务目标：在剥离所有外部定义与支撑后，找到并确认，你本身，为何物。】
【任务提示：答案不在外界，不在过往，只在当下此刻，你的每一次呼吸与心跳之间。】
【任务期限：无限（或直至宿主生命终结）。】
【任务奖励：无（或，重新获得定义一切的资格）。】
【失败惩罚：无（因失败即意味着“苏软软”这个存在的自我认知彻底湮灭，任务自动终结）。】
【本系统即将进入【深度静默】节能模式，仅维持最低限度核心协议运行。无法再提供任何主动支持、安慰或互动。】
【最后提示：宿主，你此刻感受到的冰冷、空洞、无力、绝望…皆为真实的体验。勿抗拒，勿逃避。它们是你此刻‘存在’的组成部分。】
【在绝对的寂静与黑暗中，聆听你自己。】
【…祝你好运。】
系统的声音彻底消失了。
不是关机，不是离线，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万物俱寂般的“静默”。脑海中的暖黄光晕完全熄灭，那片熟悉的、总在角落散发微光的意识区域，变成了一片纯粹的、冰冷的黑暗。没有白噪音，没有跳出来的废话，没有虚拟热饮的图标，什么都没有。只有那个暗金色的任务名称和几行说明文字，像墓碑上的铭文，静静悬浮在那片黑暗中央，散发着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恒定不变的光。
苏软软呆坐在墙角，维持着那个姿势，很久很久。
她尝试在意识中呼唤：“系统？”
没有回应。
“在吗？”
寂静。
“来杯姜茶？多放姜。”
死寂。
“今天天气…好像不错？”
虚空。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空洞感和孤独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吞没。之前再难熬，至少脑海里有个声音，有个光晕，有个虽然不靠谱但始终存在的“陪伴”。现在，连这个最后的、虚幻的陪伴也没了。她真的成了孤身一人，被抛在一片无声、无光、无垠的荒野里，手里只有一块写着“定义存在”的、看不懂的碑文。
“呵…”她喉咙里发出一声干涩的、近乎破碎的轻笑。定义存在？在连房租都快交不起、银行账户只剩个位数、外面全世界都在骂她是骗子和恶棍的时候，让她定义“存在”？
这算什么终极任务？哲学拷问吗？还是系统死机前最后的恶作剧？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腿因为久坐和冰冷而麻木，差点又摔下去。扶着墙，她慢慢挪到窗边，猛地拉开窗帘。
阴天。没有阳光。城市依旧在脚下运转，但一切声音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楼下便利店的招牌亮着，行人匆匆，车辆川流。这个世界照常运转，热闹非凡，却与她再无瓜葛。
她走到那个从办公室带回来的纸箱旁，踢了一脚。箱子很轻，里面的东西少得可怜。她又走到厨房，打开空空如也的冰箱，只有半瓶不知道放了多久的矿泉水。拧开，灌了几口，冰凉的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清醒。
饥饿感更强烈了。她翻遍口袋和钱包，找出最后几个硬币，加起来大概够在楼下便利店买一个最便宜的面包，或者一包泡面。
生存。最原始、最基础的生存问题，赤裸裸地摆在面前。系统静默了，任务玄乎了，但肚子不会跟着静默。
她握着那几个硬币，在冰冷的公寓里站了一会儿。然后，她走到浴室，打开水龙头，用冰冷刺骨的水狠狠洗了把脸。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面色苍白、眼窝深陷、头发凌乱、眼神空洞的女人。
这就是苏软软。失去一切的苏软软。连系统都“放弃”了的苏软软。
但镜子里的女人，还在呼吸。胸口还在微微起伏。眼睛…虽然空洞，但还睁着。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用冰冷湿漉的手指，触碰了一下镜面中自己的脸。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异常清晰。
“定义…存在…”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然后，她收回手，用毛巾胡乱擦了把脸。走到门口，穿上那双已经有些开胶的旧球鞋，拿起钥匙和那几个硬币。
拉开门，走出去，反手锁上。
楼道里感应灯没亮（可能坏了，也可能欠费了）。她摸着黑，一步一步走下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回响，孤独而清晰。
走出楼门，湿冷的空气夹杂着街道的味道扑面而来。她攥紧了手里那几个硌人的硬币，朝着街角便利店昏黄的灯光走去。
每一步，脚踩在粗糙人行道上的感觉；每一次呼吸，冷空气进入肺部的微痛；手里硬币的硬度；远处模糊的车流声；便利店自动门打开时“叮咚”的机械音；货架上琳琅满目却遥不可及的食品；收银员麻木的脸……所有的感知，都变得异常清晰、锐利，同时又隔着一层奇怪的膜。
她走到面包货架前，拿起一个最便宜的、没有任何馅料的吐司面包。走到收银台，将手里汗湿的硬币一个个数出来，放在台面上。收银员扫了码，机械地说：“四块五。”
正好。她拿起那个用薄薄塑料袋装着的面包，转身走出便利店。
没有立刻回家。她走到便利店旁边的小公园，找了个没人的、掉了漆的长椅坐下。撕开塑料袋，拿出那片干巴巴的吐司，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面包很干，没什么味道，需要用力咀嚼才能下咽。
她就那样坐在那里，在初冬傍晚阴冷的空气里，一口一口，吃完了那片面包。喝光了从公寓带出来的、剩下的半瓶冰水。
肚子里的饥饿感暂时被填满了，但那是一种沉重的、冰冷的饱腹感，并不能带来任何温暖或满足。
天，彻底黑透了。公园里的路灯次第亮起，投下昏黄孤寂的光晕。
苏软软坐在长椅上，一动不动。脑海里，那片系统沉寂后的黑暗中央，那几行暗金色的任务文字，依旧悬浮着，微弱，但顽固。
定义存在…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因为寒冷而有些发红的手。手指细长，指甲边缘有些毛糙，虎口处有一个很早以前学焊接时留下的小小疤痕。
这只手，写过代码，签过合同，握过香槟，也摔过文件。现在，拿着最便宜的面包，在公园长椅上，冻得发抖。
“苏软软…”她极轻地，念出自己的名字。声音散在寒冷的夜风里，瞬间消失。
存在…
她抬起头，望向远处写字楼星星点点的灯光，那些灯光背后，是无数个还在运转的公司、会议室、格子间，是另一个她曾经熟悉、如今已彻底隔绝的世界。
然后，她收回目光，看向自己。
系统静默了。世界抛弃了她。债务还在，骂名还在，前途一片漆黑。
但她还坐在这里。呼吸着。心跳着。刚刚吃完一片面包。手里还攥着空水瓶。
这就是全部了。
她慢慢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昏黄的路灯下缓缓散开。
然后，她站起身，将空水瓶扔进旁边的垃圾桶，拍了拍身上可能并不存在的面包屑。
转身，朝着公寓的方向，一步一步，往回走。
步伐很慢，但每一步，都踩得很实。
脑海里，那片系统静默后的黑暗依旧。那任务文字依旧悬浮。
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那片绝对的寂静和黑暗深处，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
不是系统的声音，不是光晕。
是一种更原始的、来自她自身内部的、冰冷的、细微的…脉动。
像被埋在厚厚冰层下，尚未彻底冻僵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