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饭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草草收场。佣人们无声地撤下几乎没怎么动过的珍馐,动作轻得如同怕惊扰了什么。吕振邦在父亲冰冷的目光下,最终也食不知味地放下了筷子,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餐厅,连一句像样的告别都没有。吕宋一看着他匆匆消失在门廊尽头的背影,眼神漠然,嘴角却勾起一丝极尽讽刺的弧度。
他知道,那个男人去是急着安抚那对受了天大“委屈”的母子,去弥补他们年夜饭不能登堂入室的遗憾。多么“情深义重”的父亲啊。可惜,这份情,这份义,从来与他吕宋一无关,也与他早逝的母亲无关。
“奶奶,您累了,我扶您上去休息。”吕宋一收敛了眼底的冰寒,换上对李苑晚独有的温和。
李苑晚确实有些精神不济,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好孩子,奶奶没事。你也别总闷着,去外面透透气吧。家里……太闷了。”
吕宋一沉默地点点头,小心地搀扶起祖母,将她送回三楼那间常年萦绕着淡淡药香的温暖卧室。看着她躺下,盖好被子,他才轻轻退了出来。
他没有回自己那间冰冷、空旷、奢华却毫无人气的卧室,而是独自走上了老宅顶楼宽阔的露台。
除夕夜的寒风凛冽地刮过,带着刺骨的凉意,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也吹散了些许室内淤积的、令人作呕的虚伪与压抑。露台视野极好,能俯瞰半座城市。此刻,城市的夜空被无数璀璨的烟花点亮,一朵接一朵,绚烂夺目,将夜幕撕裂又缝合,映照着千家万户的团圆灯火。
然而,这万家灯火,这满天华彩,落在他深不见底的黑眸里,却激不起半分暖意,只映衬出他周身的孤寂与冰冷。
他斜倚在冰冷的汉白玉栏杆上,双手插在黑色羊绒大衣的口袋里,指节在布料下无意识地收紧,仿佛在压抑着什么。冰冷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却远不及心底那份彻骨的寒意。
又是这样。
每一次重大节日,每一次被迫回到这个令人窒息的“家”,结局都如出一辙——被那对母子如同苍蝇般嗡嗡作响的觊觎搅得不欢而散。爷爷吕正雄的维护,看似站在他这边,实则更像是在维护吕氏正统血脉的威严,维护与宋家(他外祖家)那根深蒂固的利益纽带。祖母李苑晚是真心疼他,可她常年缠绵病榻,心力交瘁,连自己都顾不好,他又怎能忍心再让她为自己忧心?她提起母亲时的愧疚与痛苦,每一次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至于那个被他称为“父亲”的男人……
吕宋一的眼神骤然变得森寒,插在口袋里的手攥得更紧,指节在黑暗中绷得发白。
吕振邦。
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他的宠爱,他的温情,他作为一个父亲该有的一切,全都毫无保留地倾注给了苏丽华和苏明佑。那个家外有家、藏污纳垢的“温馨小窝”,才是他真正的归宿。而自己和母亲……母亲宋明雅,早已化作城西公墓里一方冰冷的石碑;而他吕宋一,在这个父亲眼中,大概只是吕氏继承人这个符号,一个不得不承认、却又时刻提醒着他背叛与失败的“耻辱柱”吧?
吕宋一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小时候,他怯生生地想去拉父亲的手,却被对方不着痕迹地避开,眼神里只有不耐和敷衍。而转瞬,那双手就会温柔地抱起年幼的苏明佑,脸上堆满他从未见过的、真实的笑容。那种被彻底忽视、被当作空气、甚至被隐隐怨恨的感觉,像毒藤一样,在他幼小的心里疯狂滋长,缠绕成如今骨子里无法根除的自卑与对“独占”的病态渴望。他拥有的东西太少,所以一旦认定是自己的,就绝不容许任何人染指分毫。
只要碰到苏丽华和苏明佑,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就会瞬间崩盘。那对母子就像是引爆器,轻易就能点燃他积压了十几年的怨恨和暴戾。他知道这样不好,知道失控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让祖母担忧,让爷爷失望,让那个男人更有理由去扮演“受害者”和“调解者”的角色。可他控制不住。
那种深入骨髓的、被背叛的痛,被掠夺的恨,看到他们那张虚伪的脸就翻涌而上的恶心感……他控制不住!
远处,一朵巨大的金色烟花在夜空中轰然绽放,流光溢彩,几乎照亮了半个露台。那光芒短暂地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映亮了他深潭般的眼底,却照不进一丝暖意,反而像冰冷的探照灯,将他内心的荒芜与愤怒照得无所遁形。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楼下庭院的车道上,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亮起了灯,悄无声息地滑出了雕花铁门,迅速汇入除夕夜稀疏的车流,朝着城东某个高档小区的方向疾驰而去。
走得真快。
吕宋一唇边的冷笑更深了,带着浓重的嘲弄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
是去安抚他的“真爱”和“爱子”了吧?刚刚在老宅受了那样的奇耻大辱,苏丽华那楚楚可怜的眼泪,苏明佑那怨毒屈辱的眼神,足够让这个“情深义重”的男人心疼不已了。他此刻赶过去,必定是温言软语,百般抚慰,许诺着未来的“名分”和“补偿”,营造他们一家三口的“温馨团圆”。
多么讽刺。
他们都活着,光鲜亮丽,觊觎着本不该属于他们的一切,享受着偷来的温情。
而他的母亲,那个曾经风华绝代、本该拥有这一切的宋明雅,却早已长眠于冰冷的地下,化作一捧黄土,连带着他本该拥有的、完整的家和对父爱的所有期待,一同被埋葬在了十二年前那个冰冷的冬天。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意直透肺腑,试图将胸腔里翻涌的戾气和那股深沉的、几乎将他溺毙的孤寂感强行压下。插在口袋里的手缓缓松开,指尖却残留着用力过度后的僵硬麻木。
他不需要那个男人的父爱。
从来就不需要。
他拥有的东西,他会用自己的方式牢牢守住。属于他母亲的,属于他的,谁也抢不走。苏明佑?一个跳梁小丑罢了,连做他对手的资格都没有。
只是……在这万家团圆、烟花盛放的除夕夜,露台上的寒风似乎格外刺骨。他高大的身影在绚烂的烟火背景下,被拉得长长的,投在冰冷的地面上,显得异常孤独。
而新年的钟声,悄然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