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藏书室高窗的彩绘玻璃，在古老的羊皮纸卷轴上投下斑斓的光斑。艾尔跪坐在黑曜石长桌前，指尖拂过一册泛黄的历法典籍，尘埃在光柱中如同微小的星辰般旋转飘舞。
他的动作突然停顿。
指尖停留的那页，墨迹勾勒出某个被圈起的日期，旁边还有细小的注脚——「七夕」。两个字写得有些歪斜，像是孩童的笔迹，墨色也比其他注释更淡，显然是很久以前留下的。
艾尔的蓝眼睛微微睁大。他迅速翻看手边的其他卷轴，确认今天的日期。没错，正是农历七月初七。
三百年来，他几乎忘记了人类节日的存在。夜影城没有四季更迭，血族的生活以月相和血宴为周期，人类的时间刻度在这里毫无意义。可是……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书房深处。瑟尔特正坐在窗边的扶手椅中批阅文件，银发垂落在墨蓝色的袍肩上，指尖的羽毛笔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晨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边，让那冰冷的轮廓罕见地显得柔和。
艾尔无意识地摩挲着颈间的银链。某个被遗忘许久的念头悄然苏醒——就像深埋地底的种子突然感受到春天的气息。
正午时分，艾尔罕见地向瑟尔特告假。
要去永夜集市？瑟尔特从文件中抬头，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眯起，理由？
艾尔的指尖在袖中蜷缩：……采购训练用的银粉。
这是个经不起推敲的谎言——城堡仓库里的银粉足够用上十年。但瑟尔特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便点头应允：日落前回来。
艾尔并没有去集市。他转而潜入城堡西翼的废弃塔楼，那里藏着他的人类时期留下的一个小木匣。打开尘封的匣子，里面是些早已褪色的记忆：几枚生锈的铜钱、一卷褪色的丝线、还有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裹的——那是他母亲留下的遗物，几缕深蓝色的丝线和银丝。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丝线，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人类时期，母亲常在七夕夜教他编织祈福的绳结，说能保佑重要的人平安顺遂。
要用心编，母亲温柔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每一针每一线都是心意。
艾尔盘腿坐在积灰的窗台下，借着从彩窗透入的光线，开始笨拙地编织。他的手指早已习惯握剑而非针线，尖锐的银丝数次刺破指尖，血珠渗出，染红了深蓝的丝线。但他只是默默舔去血迹，继续编织。
剑穗的样式很简单——深蓝丝线为底，银丝交错编织，末端缀着一颗小小的黑曜石。这是他从瑟尔特的旧剑饰上小心取下的，应该不会被发现。
当最后一根银丝编织完成时，夕阳已经西沉。艾尔举起剑穗对着光端详，深蓝与银丝交织，在暮色中泛着幽暗的光泽，像极了瑟尔特银发在月光下的颜色。
夕阳西沉时，艾尔站在瑟尔特的书房外，指尖反复摩挲着那个小木匣。匣子表面已经被他捂得温热，边缘的雕花深深印在掌心。
他想象了无数种可能：瑟尔特可能会嗤之以鼻，可能会觉得被冒犯，甚至可能用银链惩戒他的荒唐念头。毕竟，一个被豢养的混血种，有什么资格用人类的节日当借口向主人献礼？
但某种执念推着他向前。也许是残留的人类本能，也许是三百年来第一次想要证明——证明自己不只是武器，不只是所有物。
站在门口做什么？
书房里传来瑟尔特的声音。艾尔浑身一僵，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瑟尔特正站在落地窗前，夕阳的余晖为他镀上血色的轮廓。他手中端着水晶杯，暗红色的酒液在杯中微微晃动，散发出铁锈与雪松的混合气息。
Sire。艾尔单膝跪地，将木匣举过头顶，给您的。
酒杯与桌面碰撞发出轻响。瑟尔特没有立刻接过匣子，而是用指尖挑起艾尔的下巴：这是什么？
……礼物。
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眯起。瑟尔特终于接过木匣打开，深蓝色的剑穗静静躺在黑丝绒衬布上，银丝在夕阳下泛着微光，末端的黑曜石折射出幽暗的光泽。
理由？
艾尔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银链开始微微发烫，警告他说谎的代价。
今天是七夕。他最终选择实话实说，人类的情人节。
空气凝固了。
艾尔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甚至能数清心脏跳动的次数。他等待着熟悉的疼痛，等待着银链绞紧喉咙，等待着瑟尔特冰冷的嘲讽——
就这样？艾尔茫然抬头，对上瑟尔特平静无波的眼睛。领主拿起剑穗对着光端详，指尖抚过银丝编织的纹路，突然停顿在某个细微的暗红色斑点上——那是艾尔的血迹。
为什么送这个？
艾尔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真正的答案卡在喉咙里——因为想送，因为今天是特殊的日子，因为三百年来的每个日夜都想找到某种方式……
表达那些不被允许存在的情感。
它很配您的剑。他最终选择了一个安全的回答。
瑟尔特的目光从剑穗移向艾尔，琥珀色的瞳孔在夕阳下呈现出蜂蜜般的质感。有那么一瞬间，艾尔觉得他好像笑了一下——但那弧度消失得太快，可能是光影的错觉。
起来。
艾尔依言起身，膝盖因长时间跪地而微微发麻。瑟尔特突然伸手，剑穗冰凉的流苏扫过他的脸颊。
你知道血族不过人类节日。
也知道我不需要剑穗这种无用装饰。
银链突然收紧了一瞬，又很快松开。艾尔闷哼一声，下意识抓住颈间的银链，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但瑟尔特接下来的动作让他彻底僵住——领主将剑穗系在了佩剑的剑柄上。深蓝色的流苏垂落在黑曜石剑格旁，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下不为例。瑟尔特转身走向书桌，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去准备今晚的巡逻。
艾尔怔在原地，直到银链再次发烫才慌忙行礼退出。房门关上的瞬间，他看见瑟尔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剑穗的流苏，夕阳为那场景镀上温暖的金边。
夜间的巡逻异常安静。艾尔跟在瑟尔特身后半步的位置，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领主腰间的佩剑。
深蓝色的剑穗随着步伐轻轻摆动，像夜空中的萤火，与瑟尔特的银发形成奇妙的呼应。每当剑穗晃动，艾尔的心脏就会莫名收紧——某种温暖而酸涩的情绪在胸腔蔓延，让他既想靠近又想逃离。
专注。
瑟尔特的声音突然响起。艾尔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差点踩进猎巫人设置的陷阱区。银链微微发烫，提醒着他的失职。
抱歉。他低声说，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
但视线依然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个剑穗。它那么小，那么不起眼，别在瑟尔特的剑上甚至有些可笑——就像人类给猛兽系上蝴蝶结，荒唐又……亲密。
巡逻结束时，月亮已经升到中天。瑟尔特突然在城堡门口停下脚步，抬头望向血红色的月亮。艾尔安静地站在他身后，看着剑穗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七夕。瑟尔特突然开口，这个词用血族语说出来有些生硬，人类在这天做什么？
艾尔愣了一下才回答：交换礼物，互诉衷情……还有，在月下盟誓。
最后那句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盟誓？他一个被银链锁着的所有物，有什么资格谈盟誓？
但瑟尔特只是淡淡地了一声。他的指尖拂过剑穗，突然问：这是你亲手做的？
艾尔的呼吸一滞：……是。
手艺很差。
银链应声收紧，但预期的疼痛没有到来。相反，瑟尔特的手指轻轻拂过剑穗上那个暗红色的斑点：血染脏了丝线。
艾尔的脸瞬间烧红。他以为瑟尔特没有注意到那个细节。
对不起，我……
但很结实。瑟尔特突然拔剑挥向旁边的石柱，剑穗在空气中划出优美的弧线，不会影响出剑速度。
这个出乎意料的认可让艾尔愣在原地。直到瑟尔特已经走出几步，他才慌忙跟上。
瑟尔特的寝宫点着安神的血檀香。艾尔跪在床边为领主梳理长发，银丝般的发缕从他指间滑过，带着冰冷的触感。
这是三百年来每晚的例行仪式，但今晚有些不同——那个剑穗仍然系在瑟尔特的佩剑上，黑曜石在烛光下泛着幽光。
艾尔的目光不时飘向剑穗，梳头的动作比平时慢了些。当他的指尖无意间擦过瑟尔特的耳尖时，银链突然微微发烫。
专心。
艾尔垂下眼睛，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
长发梳理完毕时，瑟尔特突然伸手抚摸剑穗。他的指尖摩挲着上面的银丝纹路，突然问：为什么选这个颜色？
艾尔的心脏猛地一跳。真正的答案呼之欲出——因为像您的眼睛在月光下的颜色，因为像您头发的光泽，因为……
随手选的。他撒谎道。
银链骤然收紧，勒得他呼吸一滞。瑟尔特转身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再说一次。
疼痛让艾尔的眼眶泛起生理性的泪水。他咬紧牙关，倔强地重复：随手选的。
更剧烈的疼痛袭来。银链烫得像是烙铁，在他的颈间留下灼热的红痕。艾尔疼得蜷缩起来，手指死死抠着地毯，却不肯改口。
突然，疼痛消失了。
瑟尔特松开控制，指尖轻轻拂过艾尔颈间的灼伤。这个动作太过温柔，让艾尔浑身僵硬。
蠢货。领主的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无奈，起来。
艾尔依言起身，却不敢抬头。
瑟尔特的手指抚过剑穗末端的黑曜石，说。
“你以前过过这个节日？”
艾尔愣了一下，低着头，依旧没敢看瑟尔特，小心翼翼的回答。
“很久以前，邻居的妹妹，当时送了我一朵银莲花。”
空气凝固了一瞬，瑟尔特伸手捏了捏银链，说。
退下吧。
艾尔机械地行礼转身，手指无意识地攥紧衣角。就在他即将踏出房门时，瑟尔特的声音再次响起：
艾尔。
他僵在原地。
银莲花配不上你。瑟尔特的手指仍然摩挲着剑穗。
房门在身后轻轻合拢。艾尔靠在冰冷的石墙上，指尖微微颤抖。廊外的月光透过彩窗，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远处传来莱恩和罗兰醉酒后的歌声，模糊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艾尔缓缓滑坐在地，将脸埋进膝盖。
银链安静地垂落着，不再发烫，不再疼痛。只有那个系在瑟尔特剑上的剑穗，在他的想象中轻轻晃动，像夜空中的萤火，像永不熄灭的星。
而此时此刻，寝宫内的瑟尔特正凝视着剑穗上那个暗红色的斑点，指尖轻轻拂过凹凸不平的编织痕迹。琥珀色的眼睛在烛光下微微闪动，最终化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