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闫的康复过程缓慢而痛苦。每天清晨,他都要接受一系列的理疗和检查,每一次呼吸训练都伴随着胸腔的剧烈疼痛。但比身体创伤更难愈合的,是心理上的阴影。
受伤后的第七天,周闫进行了第一次下床活动。在护士的搀扶下,他艰难地站起,仅仅行走了几步就汗如雨下。曾经能够在负重状态下越野数十公里的龙焱队长,如今连走到病房门口都成了挑战。
“恢复需要耐心,周队长。”理疗师鼓励道,“您已经比预期进度快了很多。”
周闫没有回答。他望着窗外训练场上晨跑的士兵们,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那种熟悉的生活,如今似乎离他无比遥远。
下午,苏婉再次来访。这次她带来了一本书和几本杂志。
“我想您可能会觉得无聊。”她将书放在床头柜上,“这是最新一期的《军事学术》,还有几本历史传记,不知道您是否感兴趣。”
周闫有些意外地看了看那些书刊。作为一个常年生活在军营中的特种兵,他的休闲时间并不多,但阅读确实是他少有的爱好之一。
“谢谢。”他轻声说,拿起那本《军事学术》翻看起来。
苏婉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没有立即打开记录本:“今天感觉怎么样?”
“还好。”周闫简短地回答,目光仍停留在杂志上。
苏婉察觉到他情绪低落,轻声说:“我哥哥受伤后,也曾经历过一段非常沮丧的时期。他说,对于习惯掌控一切的军人来说,突然失去对身体的控制,是最难以接受的事情。”
周闫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苏婉又一次精准地道出了他的心境。
“他后来怎么样了?”周闫问。
“他康复了,回到了部队。”苏婉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微笑,“然后在下一次任务中牺牲了。”
病房内陷入沉默。周闫看着苏婉,第一次注意到她坚强外表下隐藏的悲伤。
“您恨军队吗?”他突然问,“因为它带走了您的哥哥。”
苏婉思考了片刻,摇摇头:“不,我恨的是战争,是暴力,是那些迫使像我哥哥这样的人必须牺牲的邪恶势力。而军队,是保护我们免受这些威胁的盾牌。”
她直视周闫的眼睛:“这也是我选择成为军事记者的原因。我想让更多人理解,和平的代价是什么,是谁在守护我们的安宁。”
周闫心中一动。他接触过不少记者,大多数人要么对军队充满不切实际的浪漫想象,要么带着挑剔和质疑的目光。像苏婉这样有深刻理解的,实属罕见。
“您哥哥一定会以您为荣。”周闫真诚地说。
苏婉微笑着转移了话题:“我今天来,其实还有一个请求。政治部批准了一篇关于现代军人价值观的专题报道,我希望能够采访您的一些战友,特别是关于您在任务中的领导风格。”
周闫的眉头微微皱起:“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值得报道的。”
“请别误会,这不是个人英雄主义的宣传。”苏婉解释道,“我们想探讨的是新时代特种部队指挥官的素质和要求。您在这次任务中的决策,特别是在危急关头保护战友的行为,体现了现代军人应有的担当。”
周闫沉默了一会儿。他想起了推开李小虎的那一瞬间,完全是本能反应,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
“任何一位指挥官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他最终说。
苏婉摇头:“不是每个人都会。在我采访过的许多案例中,有些指挥官在危急时刻会选择保全自己,或者做出更加‘理智’但冷酷的决策。”
她翻开记录本:“我研究了您的背景。从新兵连到龙焱,您始终把战友的安全放在重要位置。即使在训练中,您也经常帮助落后的队员。这种领导风格是如何形成的?”
周闫思考着这个问题。他想起了父亲笔记中的教导,想起了妹妹生病时孤立无援的感受,想起了自己刚入伍时遇到的困难和帮助过他的人...
“军队是一个集体。”他缓缓说道,“个人的力量再强也是有限的。只有整个团队强大,才能真正完成任务。而作为指挥官,最重要的不是展示个人能力,而是激发团队的潜力。”
苏婉快速记录着,不时点头。
周闫继续说:“每一个士兵背后都有一个家庭,都有等待他们回去的亲人。我的责任就是尽可能让每个战友都能平安回家。”
“即使这意味着牺牲自己?”苏婉轻声问。
周闫没有直接回答,但眼神说明了一切。
采访进行了约一小时。随着谈话的深入,周闫发现自己在苏婉面前能够自然地表达那些平时深藏内心的想法和感受。她有一种独特的能力,能够让人卸下心防,敞开心扉。
当苏婉准备离开时,周闫突然问:“您明天还会来吗?”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感到惊讶。这不像他平时的作风。
苏婉微微一笑:“如果您不介意打扰,我明天同一时间过来。”
她离开后,周闫拿起苏婉带来的那本历史传记,翻开第一页。这是一本关于古代军事将领的传记,书中夹着一张书签,上面有苏婉清秀的字迹:“真正的将领,不仅赢得战争,更赢得人心。”
周闫轻轻抚摸那些字迹,心中泛起一丝暖意。
随后的几天,苏婉每天都准时来访。他们的谈话内容逐渐从军事和专业领域,扩展到更广泛的话题:文学、历史、哲学,甚至是对人生和价值的思考。
周闫发现,苏婉不仅是一个专业的记者,更是一个博学而善思的女性。她的见解常常让他眼前一亮,为他打开了新的思考视角。
一天下午,他们聊到了战争与和平的主题。
“我在采访过许多战士后,得出了一个结论。”苏婉说,“最痛恨战争的,恰恰是那些亲身经历过战争的人。因为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战争的残酷。”
周闫深有感触地点头:“在训练场上,我们追求的是胜利。但在真实的战场上,唯一的目标是生存——自己和他人的生存。”
“那么,您如何看待自己在军队中的角色?”苏婉问,“一个战争工具,还是和平的守护者?”
周闫思考了很久,才缓缓回答:“我父亲曾经告诉我,军人存在的意义不是为了打仗,而是为了阻止战争。强大的国防,是最好的和平保障。”
苏婉的眼中闪着赞许的光芒:“这正是我想在报道中表达的核心观点。军人不是好战的暴力分子,而是最热爱和平的一群人,因为他们清楚失去和平的代价。”
这次谈话后,苏婉在当天的采访笔记中写道:
“与周闫的交流让我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新闻理念:军事报道不应当美化战争,也不应当简单地反战,而应当客观展现军人的专业素养和和平使命。他们是国家的盾牌,是和平的守护者,是值得我们理解和尊重的群体。”
而对周闫来说,苏婉的来访成为了他康复过程中的一缕阳光。在身体痛苦和心理低落的时刻,与她的交谈总能带给他安慰和力量。
他开始期待每天的这个时候,期待那个带着微笑和智慧出现的女子,期待那些让他思考良多的对话。
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在以往的生活中,周闫的世界几乎全部被军事和任务所占据。而现在,苏婉为他打开了一扇窗,让他看到了更加广阔的世界。
一天,苏婉带来了一本相册。
“这是我哥哥的照片。”她翻开相册,指着一张穿着军装的年轻男子的照片,“他叫苏强,和您一样,也是特种兵。”
周闫仔细看着照片。苏强有着坚毅的眼神和自信的微笑,典型的特种兵气质。
“他很英俊。”周闫评论道。
苏婉轻笑:“他要是听到这句话,一定会很得意。”她翻到另一页,“这是他在国际侦察兵竞赛中获奖的照片,这是他在部队训练的照片...”
随着相册一页页翻过,周闫仿佛看到了另一个版本的自己——同样的军旅生涯,同样的责任担当,同样的牺牲奉献。
“他牺牲得很英勇。”苏婉的声音平静,但眼中闪着泪光,“为了掩护队友撤退,他独自断后,面对数十倍于己的敌人。”
周闫沉默地听着。他能想象出那种场景,因为他也曾面临类似的选择。
“您一定很为他骄傲。”周闫轻声说。
苏婉点头,擦去眼角的泪水:“是的,我非常骄傲。但我也希望...希望有一天,不再需要有这样的牺牲。”
这句话深深触动了周闫。作为一名军人,他早已接受了牺牲的可能性。但苏婉的话让他思考:军人的最高荣誉,或许不是牺牲,而是通过自己的存在阻止战争和牺牲。
当苏婉离开后,周闫久久沉浸在思考中。他拿出父亲留下的笔记,翻到最后一页,那里有这样一句话:
“军人的价值不在于杀了多少敌人,而在于保护了多少生命。”
一直以来,他都把这句话理解为在战场上尽可能保护战友和平民。但现在,他有了更深的理解:真正的保护,是创造一个不需要战争的世界。
这个认识让他的心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康复不再仅仅是为了回到战场,而是为了以更成熟、更智慧的方式履行军人的使命。
窗外,夜幕降临。周闫望着星空,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思考。身体的创伤或许会限制他的行动,但它不能限制他的思想和精神。
而苏婉的出现,就像一盏明灯,照亮了他前行的道路。在这段艰难的日子里,她不仅是记者,是朋友,更是一个引领他思考的灵魂伴侣。
周闫不知道这段关系将如何发展,但他感激命运让这个聪慧而善良的女子出现在他的生命中。
在医院的夜晚,他开始在日记本上记录自己的思考——这是楚月建议的心理康复方法。而今晚的日记,他写下了这样一句话:
“有时候,最深的伤口会带来最珍贵的领悟。而最黑暗的时刻,往往孕育着最明亮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