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鼎之那句“有点饿了”和李莲花关于酱肘子的提议,似乎为这场告别画上了一个略显仓促的句号。然而,就在两人即将融入天启城喧嚣的夜色时,一道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等等。”
叶鼎之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易文君缓缓走上前,月光洒在她依旧美丽的侧脸上,褪去了宫装的繁复,只着一身素雅常服的她,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清丽的少女。她手中提着两坛泥封的老酒,酒坛上沾着些许泥土,似乎刚从某个角落被取出。
“既然来了,”她声音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喝一杯再走吧。算是……为你新生贺,也为旧事饯行。”
叶鼎之沉默片刻,终于转过身。他看着那两坛酒,目光微动,认出了那是他们年少时,曾一起埋在某棵梨花树下的“梨白酿”。
李莲花摸了摸鼻子,非常识趣地后退一步,笑眯眯地道:“哎呀,突然想起来那家酱肘子铺子今天可能打烊了,我去别处转转,你们慢慢聊,慢慢喝。”说完,也不等两人反应,身形一晃,便已消失在街角,将这片空间彻底留给了他们。
叶鼎之看着易文君手中的酒,最终点了点头。
两人没有回那处别院,而是信步走到了附近一座废弃的皇家园林。园中荒草丛生,亭台破败,唯有角落一株老梨树,在月光下开得正好,洁白的花瓣如同落雪。
他们就在那梨树下,寻了一处还算干净的石桌石凳坐下。
易文君拍开泥封,一股清冽醇厚的酒香顿时弥漫开来,带着淡淡的梨花香气。她斟满两碗酒,将其中一碗推到叶鼎之面前。
没有言语,两人同时端起酒碗,轻轻一碰。
清脆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酒液入喉,初时清甜,回味却带着一丝岁月的苦涩。
几碗酒下肚,气氛不再如最初那般凝滞。
“这酒……味道没变。”叶鼎之看着碗中晃动的月影,轻声说道。
易文君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几分怅然:“树没变,酒也没变,变的……是人。”
她抬起头,望着天边那轮皎洁的明月,仿佛陷入了回忆:“还记得吗?当年我们埋酒的时候,你说,待他日功成名就,便在此地对月共饮,不醉不归。”
叶鼎之也看向那轮月亮,眼神有些恍惚:“记得。那时年少,总觉得未来有无限可能。”
可惜,命运弄人。他走上了离经叛道的魔教之路,她选择了深宫高墙内的荣华富贵。曾经的誓言与憧憬,最终都化为了琅琊王案的血色与长达十数年的生死相隔。
“这些年……”易文君的声音将叶鼎之从回忆中拉回,“你在那边……还好吗?”她问的是他作为残魂飘零的岁月。
叶鼎之摇了摇头,语气平淡:“浑浑噩噩,大多时候在沉睡,偶尔清醒,也只是看着无心那孩子……心中愧疚难当。”
提到无心,易文君眼中闪过一丝柔和与心疼:“那孩子……受苦了。是我对不起他,也……对不起你。”
叶鼎之摆了摆手,打断了她:“不必再说对错。若非经历这些,或许我至今仍是那个被爱恨蒙蔽双眼的狂徒,看不清自己真正该珍惜的是什么。”
他端起酒碗,又饮了一口,目光清明地看着易文君:“其实,我应该谢谢你。”
易文君一怔。
“谢谢你,曾在我最灰暗的岁月里,给过我一段纯粹美好的时光。”叶鼎之的语气很诚恳,没有一丝怨怼,“那些记忆,是真的。只是我们后来,都走错了路。”
他顿了顿,继续道:“也谢谢你,生下了无心。他是我此生……最大的慰藉和骄傲。”
易文君听着他的话,眼眶再次湿润。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从叶鼎之口中听到这样平静而释然的话语。没有指责,没有怨恨,只有对过去的感恩与对未来的祝福。
“我也该谢谢你,”易文君拭去眼角的泪,露出一抹释然的笑容,“谢谢你当年……没有真的毁了一切。也谢谢你现在……愿意放下。”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破败的园林中,照亮了那株繁盛的梨花,也照亮了树下对酌的两人。他们不再是最亲密的恋人,也不再是互相怨恨的仇敌,只是两个历经沧桑后,终于能够心平气和地,与过去、也与彼此告别的故人。
酒坛渐空。
叶鼎之站起身,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我该走了。”
易文君也站起身,点了点头:“保重。”
没有多余的挽留,没有矫情的告别。
叶鼎之最后看了一眼那株梨花树,转身,大步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易文君站在原地,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月色深处,直到再也看不见。她低头,看着石桌上那空了的酒碗,心中那片盘踞了十几年的阴霾,仿佛也被这清冷的月光和醇厚的酒液,悄然驱散。
她知道,这一次,是真正的结束了。
也是真正的,开始了。
叶鼎之走出园林,发现李莲花正靠在不远处的墙根下,嘴里叼着根草茎,优哉游哉地等着他。
“喝完了?”李莲花挑眉。
“嗯。”叶鼎之应了一声,感觉浑身轻松。
“感觉如何?”
“如释重负。”
李莲花笑了,将草茎一吐:“那就好!走,酱肘子可能真没了,但我知道有家宵夜摊子的馄饨不错,管饱!”
两人并肩,融入天启城温暖的万家灯火之中。
月光依旧明亮,温柔地注视着这座古老的城池,以及城中那些学会了告别、走向新生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