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鹰岭,地如其名。山势陡峭,岩石裸露,嶙峋如鹰隼之喙,直刺灰蒙蒙的天穹。深秋的寒风在山脊间呼啸盘旋,卷起枯叶与沙石,发出凄厉的尖啸。没有成型的路,只有野兽踩踏、雨水冲刷出的模糊痕迹,在峭壁边缘、荆棘丛中时隐时现。
林锦棠搀扶着林虎,或者说,几乎是拖拽着他,在这条“路”上艰难挪动。林虎的断腿虽经杨婆婆给的药膏处理,肿痛稍减,但根本无法着力,全凭一根木棍和意志力支撑着半边身体。每一次迈步,都伴随着他压抑的闷哼和额角滚落的冷汗。
林锦棠自己的体力也早已透支。手脚被荆棘划出道道血痕,脸颊被寒风吹得皲裂,嘴唇干涸起皮,唯有那双眼睛,依旧燃烧着不肯熄灭的火焰。她肩上的包袱里,是仅剩的几块硬饼和半袋炒面,还有那比性命更重的“铁证”。
两人已经在这险峻的山岭中跋涉了一天一夜。渴了,舔舐岩石渗出的冰冷水珠;饿了,啃两口硬得硌牙的饼子;累了,就找一处稍微背风的石窝蜷缩片刻,轮流警戒,不敢深眠。夜间山风如刀,寒意透骨,几乎将人冻僵。
“大人…前面…好像有个山洞…”林虎喘息着,指着前方不远处山壁上的一道黑缝。
林锦棠精神一振,搀扶着他奋力向那里挪去。山洞不大,但足够两人容身,最重要的是能躲避寒风。她将林虎安置在洞内干燥处,自己则在外面收集了一些相对干燥的枯枝和苔藓,回到洞内,用最后一点火折子余烬,小心翼翼地引燃了一小堆篝火。
温暖的火光驱散了部分寒意,也带来了些许安全感。林锦棠拿出水囊(在上一处水源重新灌满),喂林虎喝了几口,自己也抿了一小口。她掰开一块饼子,递给林虎,自己却只撕了一小块,慢慢咀嚼。
“大人…您多吃点…”林虎看着林锦棠明显消瘦下去的脸颊,声音嘶哑。
“我够。”林锦棠摇摇头,目光投向洞外沉沉的夜色,“翻过老鹰岭,就是张圩…希望那位张铁匠,真如杨婆婆所说…”
话音未落,洞外远处的山林中,隐约传来几声悠长而诡异的狼嚎,在夜风中显得格外凄厉瘆人。
林虎神色一凛,下意识地握紧了身边的木棍(他的短刀早已丢失)。林锦棠也紧张起来,将火堆拨弄得更旺些。“是狼群?”
“听声音…离得还远。但夜里在山中,火光和血腥味都可能引来麻烦。”林虎低声道,“得小心。”
或许是他们运气尚可,那一夜狼嚎声始终没有靠近。但两人都不敢放松,轮流守夜,直到天边泛起微光。
次日清晨,他们继续上路。山路愈发陡峭难行,有一段甚至需要手足并用,攀爬近乎垂直的岩壁。林虎几乎是被林锦棠用布条绑在背上,一点点拖拽上去。两人的手掌和膝盖都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
到了下午,他们终于登上了老鹰岭的最高处。站在山脊上,极目北望,只见层峦叠嶂之后,依稀可见一片相对平坦的河谷地带,稀疏的村落点缀其间,更远处,一道宽阔的河流如同灰白的带子,蜿蜒流向天际——那应该就是淮河的支流,也是通往淮阴的方向。
希望就在前方!两人精神都为之一振。
然而,下山的路同样险峻。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对于林虎这样腿脚重伤的人来说更是如此。他们必须更加小心翼翼,防止失足滚落。
就在他们沿着一条陡峭的碎石坡缓缓下行时,异变陡生!
侧上方一片松动的岩层,似乎因前夜的寒冻和他们的踩踏,发出了不祥的“咔嚓”声。林锦棠警觉抬头,只见数块脸盆大小的岩石,夹带着无数碎石泥土,轰然崩塌,朝着他们劈头盖脸地砸落下来!
“小心!”林锦棠只来得及将林虎猛地向旁边一块凸起的岩石后一推,自己却被几块飞溅的碎石砸中肩背,闷哼一声,扑倒在地!
“大人!”林虎目眦欲裂,想扑过来,却因腿伤动弹不得。
滚落的碎石土块持续了几息才停止。林锦棠趴在地上,后背火辣辣地疼,头晕眼花,耳中嗡嗡作响。她挣扎着撑起身,检查了一下自己,所幸只是皮肉擦伤,骨头似乎没事。但她随身携带的包袱,却在刚才的慌乱中被甩了出去,掉落在下方几步远的陡坡边缘,被几丛枯草挂住,摇摇欲坠!
那包袱里,有他们最后的干粮,更重要的是…有那伪装成旧医书和地契的铁证!
林锦棠脸色煞白,不顾疼痛,连滚带爬地扑向坡边,伸手去够那包袱。指尖刚刚触到包袱带,脚下本就松散的碎石猛地一滑!她整个人失去平衡,惊叫着向下滑去!
“大人!”林虎的惊呼声被风声撕碎。
千钧一发之际,林锦棠猛地伸手,死死抓住了坡边一株碗口粗、根系裸露的小树的树干!身体悬空,脚下是令人眩晕的陡坡和乱石!
包袱就在她下方不足三尺处晃荡。她咬着牙,单手用力,试图将自己拉上去,但背上伤口的剧痛和连日的虚弱让她力气不济。小树不堪重负,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根系周围的泥土簌簌落下。
“抓紧!别动!”林虎的吼声传来。他拖着断腿,以惊人的毅力挪到坡边,解下自己腰间的布带(原是用来固定断腿的),一头死死绑在旁边一块嵌入山体的巨石上,另一头抛向林锦棠。“抓住带子!”
林锦棠松开抓树干的手,奋力抓住了布带。林虎用尽全身力气,一点一点地将她往上拉。每拉动一寸,他断腿处都传来钻心的疼痛,额上青筋暴起,牙关紧咬,血丝从嘴角渗出。
终于,林锦棠被拉了上来,瘫倒在林虎身边,两人都是气喘如牛,汗透衣衫,劫后余生。
包袱…还挂在下面。
林锦棠看着那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包袱,眼中闪过决绝。她重新抓住布带,对林虎道:“林虎大哥,你再坚持一下,我下去拿。”
“太危险了!”
“必须拿回来!”林锦棠语气不容置疑。那是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她将布带在手腕上缠了两圈,深吸一口气,顺着陡坡,小心翼翼地再次向下滑去。每一步都踩在松动的碎石上,随时可能再次崩塌。她全神贯注,如同行走在刀尖。
终于,她的手再次触到了包袱带。她一把抓住,紧紧搂在怀里,然后向林虎示意。
林虎再次发力,忍着剧痛,将她缓缓拉上。
当林锦棠带着完好的包袱重新回到安全地带时,两人都已虚脱,瘫在地上半晌无法动弹。休息了好一会儿,才重新鼓起力气,继续向山下挪动。
黄昏时分,他们终于看到了山脚下那个叫做“张圩”的小村庄。村子很小,只有二三十户人家,茅草土墙,看起来比小杨庄更加贫瘠破败。
按照杨婆婆的嘱咐,他们悄悄绕到村西头,找到了一处院墙较高、门口堆着些破旧铁器和煤渣的院落。院门虚掩,里面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
林锦棠扶着林虎,上前轻轻叩门。
打铁声停了片刻,一个粗豪的声音响起:“谁啊?门没关,进来!”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只见院子里一个简易的草棚下,炭火正红,一个身材魁梧、赤着上身、浑身油汗、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正举着铁锤,诧异地看向门口两个如同从泥里滚出来的狼狈陌生人。他约莫四十来岁,肌肉虬结,目光炯炯,正是张铁匠。
“你们…找谁?”张铁匠放下铁锤,擦了把汗,眼神带着警惕。
林锦棠上前一步,按照杨婆婆交代的暗语,低声道:“张师傅,我们是杨家铺子杨婆子介绍来的,她让…让我们给您带个话,说…说后山的野柿子今年结得特别好,就是路不好走,让您有空去摘点,她给您留着酿醋。”
张铁匠听到“杨家铺子杨婆子”和“野柿子酿醋”时,眼中的警惕消散了些,但并未完全放松。他上下打量着林锦棠和林虎,尤其在林虎那明显不自然的腿和两人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上停留许久。
“杨婆子…她还好?”张铁匠瓮声瓮气地问。
“杨婆婆好心,救了我们,给我们指了路。”林锦棠诚恳道,“我们…是北边来的行商,路上遭了难,我大哥腿摔断了,想…想请张师傅行个方便,容我们歇歇脚,讨口水喝,再…再指条去淮阴的路。”她依旧隐瞒了真实身份和目的,但语气中的疲惫和恳切是真切的。
张铁匠沉默了一会儿,指了指院角一个简陋的棚子:“那儿能歇。水缸在那边,自己舀。你们…先收拾一下。”说完,他不再多问,重新抡起铁锤,叮叮当当地打起铁来,仿佛他们不存在。
这态度,反而让林锦棠稍微安心。不多问,往往意味着不多事。
两人在棚子下找了块干净地方坐下,林锦棠先喂林虎喝了水,又用院子里晒着的干净布(似乎是张铁匠的汗巾)蘸水,为他擦拭脸上身上的泥污血渍,重新检查包扎伤口。张铁匠虽然没过来帮忙,但过了一会儿,却扔过来两个粗瓷碗,里面是热腾腾的、带着些许油星的菜糊糊,还有两个杂粮窝头。
“吃。”他只说了一个字。
林锦棠感激不尽,连忙道谢。两人就着热糊糊,将窝头狼吞虎咽地吃下,感觉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都暖了起来,恢复了些许力气。
夜幕降临,张铁匠熄了炉火,锁了院门(寻常铁匠铺晚上并不锁门,这显然是为了他们的安全),提着一盏油灯走过来,坐在他们对面的石墩上。
“杨婆子不会随便让人来寻我。”张铁匠开门见山,目光如炬,“你们,不是普通行商。外面风声紧,官家在抓人,画影图形都贴到镇上饭馆墙上了,一男一女,男的有伤。”他盯着林虎,“是你们吧?”
林锦棠心中一紧,知道瞒不过去了。她深吸一口气,迎着张铁匠的目光:“张师傅慧眼。我们…确有难言之隐,被人陷害追杀,但绝非歹人。我们身上带着…必须送到京城的东西,关乎…很多人的性命和公道。杨婆婆心善,张师傅您…若觉为难,我们天亮就走,绝不连累您。”
张铁匠久久不语,只是盯着油灯跳动的火苗。半晌,他才缓缓道:“杨婆子是我表姨,她男人死得早,一个人拉扯孩子,不容易。她信得过的人,我…也信几分。你们身上的伤是真的,眼里的急也是真的。”他顿了顿,“淮阴…你们不能去。”
“为何?”林锦棠急问。
“淮阴县城和周围几个大镇,这两天突然多了许多生面孔,扮作行商、乞丐、甚至衙役,在各处路口、客栈、渡口转悠,打听有没有陌生受伤的外乡人。听说…连水路上的巡检都加了三倍,过往船只查得极严,稍有可疑就扣人扣货。”张铁匠沉声道,“这阵仗,不像寻常抓江洋大盗。倒像是…天罗地网,专等你们。”
林锦棠和林虎的心同时沉了下去。晋王的“断江”计划,果然严密到了如此地步!连淮阴这样的县城都布下了重兵!
“那…我们该如何北上?”林锦棠声音干涩。
张铁匠站起身,走到院子角落,掀开一块破草席,下面竟是一个地窖入口。“先进去躲着,天亮前别出来。我想想。”
两人依言,互相搀扶着进入地窖。地窖不大,堆着些杂物和过冬的蔬菜,但还算干燥。张铁匠给他们留下一盏小油灯和两条旧棉被,便盖上了盖子。
地窖里隔绝了外界的声音,只有彼此的呼吸声。林锦棠靠着土壁,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但她不敢睡,脑子里飞快地思考着。淮阴不能去,陆路关卡重重,水路封锁严密…难道真的山穷水尽了?
不知过了多久,地窖盖子被掀开,张铁匠探进头来,手里拿着一个粗布包裹。“出来吧,有法子了。”
两人爬出地窖,天色仍是漆黑,大概在寅时左右。
张铁匠将包裹递给林锦棠:“里面是两身半旧的粗布衣裳,你们换上,扮作我远房侄子侄媳,回北边老家奔丧的。”他又指着院子角落里一辆破旧的、堆满柴草和杂物的平板驴车,“你们藏在这柴草下面,我赶车,送你们一程。”
“张师傅,这太危险了!会连累您的!”林锦棠连忙拒绝。
“少废话。”张铁匠皱眉,“我张铁匠在这十里八乡有点名声,也认得几个守卡的老卒。奔丧是大事,他们一般不会过多为难。再说,走大路反而不容易引人怀疑,那些搜人的,重点都在小路和偏僻处。”他看了看林虎,“你兄弟这腿,再走山路,非得废了不可。坐车,还能遮掩一下。”
“可是…”
“没有可是。”张铁匠打断她,“杨婆子把你们托付给我,我就得管到底。赶紧换衣服,藏好。咱们趁天没亮,赶早走,能少些盘查。”
林锦棠知道这是目前唯一的、也是最好的办法了。她不再推辞,与林虎换上了张铁匠准备的粗布衣服(林锦棠依旧作男装打扮,但更显邋遢),又将至关重要的证据包袱藏在柴草最深处、一个特意留出的夹层里。林虎则蜷缩在柴草堆中,用破棉被盖住,只露出半张苍白的脸,倒也像个病重的赶路人。
张铁匠套上家里那头瘦骨嶙峋的老驴,将一些打铁用的废料和几件破旧农具堆在车上作掩护,便赶着驴车,吱吱呀呀地驶出了张圩村,踏上了通往淮阴的官道。
天色微明,官道上已有零星的早起行人和车马。张铁匠不紧不慢地赶着车,偶尔与相熟的车夫或路人点头招呼,神色如常。
果然如他所料,官道上的关卡盘查,看似严密,但对张铁匠这种本地熟面孔、又有“奔丧”这样合情合理的理由,并未过多刁难。守卡兵卒简单翻了翻车上杂物,看了看“病重”的林虎(张铁匠塞了几个铜钱,说是给兄弟抓药的),又问了林锦棠几句(她压低嗓音,扮作木讷的乡下青年),便挥手放行。
如此,他们竟顺利通过了两个卡子,距离淮阴县城越来越近。只要绕过淮阴县城,继续往北,就有机会寻找其他路径北上。
然而,就在距离淮阴县城西门还有约五里的一处岔路口,麻烦来了。
这里设有一个较大的巡检司关卡,不仅检查过往车马行人,旁边还搭了个凉棚,里面坐着两个身着便服、但眼神锐利、气质明显不同于普通差役的人,正慢条斯理地喝茶,目光却如同鹰隼般扫视着每一个通过的人。
张铁匠心中一凛,知道遇到了硬茬子。但他面色不变,依旧赶着驴车,缓缓向关卡驶去。
“站住!”一名挎刀的巡检司兵丁拦住去路,“哪里来的?去哪里?车上装的什么?”
张铁匠停下驴车,跳下车辕,陪着笑脸道:“军爷辛苦,小的是前头张圩村的铁匠,姓张。车上是我两个远房侄子侄媳,北边老家捎信来,说老人没了,赶回去奔丧。车上就些破烂家什和柴火。”
兵丁例行公事地走到车边,用手中的长矛捅了捅柴草堆。林锦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下意识地握住了藏在袖中的短剑。
柴草松动,露出了下面林虎苍白憔悴的脸和盖着的破棉被。兵丁皱了皱眉:“这人怎么了?病得这么重?”
“唉,我这大侄子命苦,前些日子帮人修房摔断了腿,又染了风寒,一直没好利索。要不是家里老人过世…唉…”张铁匠唉声叹气,脸上满是愁苦。
兵丁似乎信了,正要挥手放行。凉棚里一个便服男子却突然放下茶杯,走了过来。
“等等。”那男子约莫三十来岁,面容普通,但眼神锐利如针,盯着柴草堆里的林虎,又扫了一眼垂首站在车旁、故意弄得灰头土脸的林锦棠。“奔丧?老家在哪儿?”
张铁匠连忙答道:“回这位爷,在山东济南府那边。”
“济南府?路途不近啊。就你们三个人?还带着个重伤员?”男子语气平淡,却带着审视。
“是…是啊,家里穷,请不起旁人,就我们爷仨凑合着回去…”张铁匠搓着手,显得局促不安。
男子不再问张铁匠,转而看向林锦棠:“你,抬起头来。”
林锦棠心中一紧,慢慢抬起头,眼神故意放得呆滞茫然,脸上还沾着些许锅灰。
男子盯着她的脸看了几秒,又看了看她站立的姿势和身形,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他忽然伸手,似乎要拨开林锦棠额前故意弄乱的头发,想看得更清楚些。
就在这时,旁边官道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喧哗!只见一队约七八骑、穿着鲜亮服饰、像是某家大户人家护卫的人马,簇拥着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疾驰而来,到了关卡前竟丝毫不减速,直冲而过!
“闪开!吏部王侍郎家眷车驾!紧急公务!挡路者死!”为首的骑士厉声大喝。
守关兵丁和那便服男子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吸引了注意力,连忙避让。张铁匠也赶紧将驴车往路边赶了赶。
那队人马旋风般冲过关卡,扬起一路尘土,迅速远去。
待尘土稍落,便服男子回头再看时,只见张铁匠正笨手笨脚地安抚受惊的驴子,林锦棠则在帮忙拉扯缰绳,依旧是那副木讷模样。
男子皱了皱眉,似乎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什么。或许是那队嚣张的人马打乱了他的思绪,或许是林锦棠的伪装确实到位,他最终挥了挥手,不耐烦道:“行了行了,赶紧走!别挡着道!”
张铁匠如蒙大赦,连忙赶着驴车,吱吱呀呀地通过了关卡,很快便消失在官道的拐弯处。
直到彻底看不见关卡,三人才齐齐松了口气。方才那一刻,真是千钧一发!
“刚才…那是…”林锦棠心有余悸。
张铁匠低声道:“那两个人,不是普通官差,倒像是…军中的探子或者专门抓人的好手。幸好那队车驾来得巧…”他看了一眼北方,“吏部王侍郎…好像是晋王那边的人?怎么这时候往南边跑?还这么急…”
林锦棠心中一动。晋王的人?南下?是去扬州?还是…另有图谋?
但现在不是细想的时候。他们必须抓紧时间,远离淮阴。
在张铁匠的带领下,他们并未进入淮阴县城,而是绕城而过,走了一条更加偏僻的乡间小道,继续向北。张铁匠对这片地形极为熟悉,专挑那些连本地人都很少走的废弃小路。
又走了大半日,直到日落西山,他们来到了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渡口。渡口极其简陋,只有一间倒塌了半边的小屋,岸边系着一条破旧的小渡船。对岸影影绰绰,似乎是另一片荒野。
“这里叫‘野渡’,早些年还有摆渡的,后来上游修了桥,就荒废了。知道的人不多。”张铁匠停下驴车,指着对岸,“过了河,就算出了淮阴地界,再往北几十里,就是徐州地面。那边…情况或许稍好点,但也难说。”
他将驴车赶到渡口边的树林里藏好,对林锦棠道:“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再往前,我就不熟了。这渡船看着破,我检查过,还能用。你们自己划过去。记住,过了河,尽量走荒野,别进大镇子。徐州那边…听说也有盘查,但主要是在城里和官道。”
林锦棠和林虎感激涕零,不知如何言谢。张铁匠摆摆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塞给林锦棠:“里面有点碎银子和几个饼子,路上用。还有…这个,”他拿出一块黑乎乎的、半个巴掌大小的铁牌,上面似乎有个模糊的锤子印记,“如果…万一你们到了徐州,实在走投无路,可以试着去徐州城西的‘徐家铁匠铺’,找徐老大,给他看这个牌子,就说…是淮阴张瘸子让你们去的。他或许…能帮你们一次。记住,不到万不得已,别用。”
林锦棠郑重接过,深深一揖:“张师傅大恩,此生难忘!”
张铁匠扶起她,叹口气:“走吧,趁天黑前过河。老汉我也得回去了,久了怕惹人疑心。”他帮他们将林虎扶上摇摇晃晃的渡船,又将驴车上的柴草杂物重新整理好,仿佛从未载过其他人。
林锦棠撑起船篙,小渡船晃晃悠悠地离岸,向着苍茫的暮色与对岸未知的荒野驶去。
张铁匠站在荒凉的渡口,望着小船渐渐融入暮霭,直到再也看不见,才低低叹了口气,转身赶着空荡荡的驴车,吱吱呀呀地消失在来路。
小船在冰冷的河水中艰难前行。林锦棠从未撑过船,动作笨拙,小船在河心打转。林虎趴在船头,指导着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小船终于靠上了对岸。
踏上北岸的土地,回望南岸,暮色已浓,淮阴地界已然在身后。但前方,依然是茫茫荒野与重重险阻。
“大人,接下来…怎么走?”林虎虚弱地问。
林锦棠望向北方沉沉的天空,那里,隐约可见连绵山峦的轮廓。她紧了紧身上的包袱,那里面的“铁证”如同炭火般灼烫着她的心。
“往北,一直往北。”她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绕过徐州城,走山东,去京城。无论如何,一定要把东西…送到!”
夜色彻底笼罩下来,荒野中风声呜咽,如同无数亡魂的哭泣。两人互相搀扶着,再次踏入无边的黑暗与未知的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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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城,皇宫,紫宸殿。
早朝已散,但皇帝赵珩并未回后宫休息,而是在紫宸殿偏殿单独召见了内阁首辅杨廷和与兵部尚书李浩。
殿内檀香袅袅,气氛却比朝堂上更加凝重。杨廷和须发皆白,面容清癯,是三朝元老,素以持重老成着称。李浩则年富力强,是皇帝亲手提拔的寒门干吏,执掌兵部,雷厉风行。
“扬州之事,漕运之弊,还有…晋王与昭华之间的纠葛,两位爱卿,想必都已了然。”皇帝缓缓开口,目光扫过两人,“今日朝堂之上,弹劾昭华的折子,留中不发。但堵,终非长久之计。你们,怎么看?”
杨廷和沉吟片刻,率先开口:“陛下,昭华公主殿下揭发之事,若属实,则动摇国本,罪在不赦。然,仅凭公主一面之词及部分尚未验证之证据,便对一位亲王、一位边关重将兴师问罪,恐…引发朝野震荡,边关不稳。老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尽快将扬州相关人证物证安全押解进京,由三法司会同宗正寺,公开审理,查明真相。在此之前,宜稳定漕运,安抚地方,不宜扩大事态。”
他顿了顿,又道:“至于弹劾公主之事…殿下行事或有操切之处,惹人非议。但若其所揭发为真,则此等‘操切’,或为不得已而为之。陛下可下旨申饬公主‘方法欠妥’,令其‘稳妥办理’,既平朝议,亦全公主颜面。”
这番话,四平八稳,看似公允,实则偏向“稳妥”,隐隐有将“揭发谋逆”之事拖入漫长司法程序、淡化处理的倾向。
皇帝不置可否,看向李浩:“李尚书,兵部这边,对北疆贺延年,近日可有新的奏报?”
李浩躬身道:“回陛下,北疆近日并无大规模异常调动。然,数日前,贺延年以‘例行轮训、熟悉河道’为由,调动其麾下部分‘玄甲卫’南下,此事…兵部事先未接详细呈报。臣已去文询问,尚未得回复。另,边关军械库近年损耗数额,确比往年偏高,臣正着人详查。”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冷意。贺延年调动“玄甲卫”南下,与昭华密奏中提及的“玄甲营”高手南下护卫走私船队,时间、理由皆可对应!这绝非巧合!
“贺延年…其子与晋王联姻。”皇帝似在自言自语,“若真与晋王勾结,走私军械,其志…恐怕不小。”
李浩心中一凛,知道皇帝已然起疑,甚至可能倾向于相信昭华公主的指控。他沉声道:“陛下,若贺延年真有异心,北疆十万边军,非同小可。当务之急,除查证扬州之事外,亦需对北疆有所防备。臣建议,可调临近的河东、陇右两镇部分精锐,以‘冬季换防演练’为名,向边境靠拢,以备不测。同时,派钦差持密旨前往北疆大营,明为劳军,实则…可相机行事,若贺延年无异动便罢,若有…”他眼中寒光一闪,“可凭密旨,夺其兵权,就地擒拿!”
“不可!”杨廷和连忙反对,“无确凿证据,便调兵遣将,甚至预备擒拿边关大将,此乃取祸之道!必致边关军心不稳,若被北狄察知,趁机寇边,后果不堪设想!陛下,万万不可听李尚书激进之言!当以查明真相、稳妥处置为上!”
李浩反驳道:“杨阁老!若贺延年真与晋王勾结谋逆,等他准备好,刀锋指向的就是京城!届时再应对,为时已晚!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调兵防备,乃未雨绸缪!”
两人争执起来。皇帝听着,眉头越皱越紧。他知道杨廷和顾虑的是朝局稳定和祖制,李浩担忧的是社稷安危。都有道理,但又都未能完全切中他心中最深的隐忧。
他最担心的,不是贺延年明着造反,而是…晋王在朝中经营多年,党羽众多,若他与贺延年里应外合,一边在朝中鼓噪弹劾昭华、制造混乱、牵制自己,一边让贺延年在边关制造摩擦或“被迫”不稳的假象,逼自己妥协,甚至…趁机发难,那才是最可怕的!
“够了。”皇帝淡淡开口,打断两人的争执。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
“杨爱卿所言,老成谋国。李爱卿所虑,亦是为社稷。”皇帝缓缓道,“此事,朕自有分寸。杨爱卿,通政司那边,弹劾昭华的折子,继续压着,但可以放出些风声,就说…朕已下旨申饬公主,令其妥善处理漕运事宜,尽快返京。”
这是明面上的安抚。
“李爱卿,”皇帝看向兵部尚书,“河东、陇右两镇的兵马…可以开始‘例行换防演练’,向边境适当靠拢,但动作要缓,理由要足,不可惊动北疆。另外,选派一位…足够忠诚、胆大心细、且与贺延年无瓜葛的将领,准备一份密旨,随时待命南下…不是去北疆大营,而是…去接应扬州来的人!”
李浩眼中精光一闪:“陛下是担心…押解之路不安全?”
“不是担心,是必然。”皇帝冷笑,“有人…不会让那些证人和证据,平安进京的。你选的将领和精兵,要能打硬仗,能保密,关键时刻…可先斩后奏!”
“臣,遵旨!”李浩凛然应诺。
“至于北疆…”皇帝眼中闪过一丝疲惫与决断交织的复杂神色,“先看看…等扬州的‘东西’到了,等晋王…还能不能坐得住。”
他挥挥手:“你们下去吧。今日殿内之言,不得外传。”
“臣等告退。”杨廷和与李浩躬身退出。
殿内只剩下皇帝一人。他走到窗前,望着北方。那里,是晋王府的方向,也是…北疆的方向。
“弘弟…朕给了你一世富贵尊荣,你…为何还要觊觎不该属于你的东西?甚至…不惜勾结外将,动摇国本?”皇帝低声自语,声音中带着一丝痛心,但更多的,是帝王的冰冷与杀意,“昭华…朕的女儿,你把火点起来了…这燎原之势,最终会烧向谁,朕…也很想知道。”
窗外,皇宫的飞檐斗拱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投下森严而漫长的阴影。一场决定帝国命运的暗战与明争,已在宫廷与疆场同时铺开,而关键的胜负手,此刻正握在一个艰难跋涉于荒野的年轻女子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