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内死寂,唯有三人压抑的喘息声。
岳山靠在冰冷的石壁上,看着洞外那些被残存禁制阻隔、仍在嘶鸣翻涌的血腐甲虫,又转头看向身旁正在调息的路发。
路发的状态很诡异。
他闭目盘坐,姿态端正,周身笼罩着一层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冰蓝色灵光。那是元婴修士特有的灵力场,即使在重伤、灵力枯竭的状态下,依然在自主吞吐着天地间稀薄的灵气。但那些灵气刚一靠近,就被他体内两种截然不同的道韵撕扯、转化——一半化为永恒的冰寂,一半化为刹那的星火,在经脉中激烈对抗,然后归于沉寂。
每一次呼吸,他胸前崩裂的伤口都会渗出新的血珠。那些血液在离开身体的瞬间,就会凝结成暗红色的冰晶,叮叮当当地落在地上。左臂被毒液腐蚀的伤口,皮肉外翻,深可见骨,边缘处不断冒出细密的黑色泡沫,发出令人心悸的“滋滋”声。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平静。绝对的平静。
仿佛这具正在承受道基冲突、毒液侵蚀、伤口崩裂、灵力枯竭等多重折磨的躯体,与他毫无关系。
岳山看着他,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越收越紧。
“大哥……”岳山嘶哑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洞穴中格外突兀,“你的伤……必须处理。那毒……”
路发缓缓睁开了眼睛。
左眼冰蓝,右眼空洞。
“左臂毒液,为血腐虫母本源秽毒,混合血煞、怨念、腐蚀道则而成。毒性烈,侵蚀经脉,麻痹神魂。以我当前状态,无法祛除,只能以‘永恒’道韵暂时封镇,延缓扩散。”他平静地陈述,仿佛在说别人的伤,“封镇效果,约十二个时辰。十二个时辰后,若仍未得解,毒入心脉,冰晶道伤将与之共鸣,加速道基崩溃。”
“胸前伤口,崩裂三寸,深及肺叶。已封穴止血,但‘永恒’道韵与血煞侵蚀在伤口处持续冲突,愈合速度不足正常状态一成。每一次剧烈运动,都有二次崩裂风险。”
“左腿外伤,浅,无大碍。”
他顿了顿,冰蓝的左眼看向岳山:“你的伤势?”
岳山喉咙发紧,低声道:“背后伤口,血煞侵蚀被清心露和此处禁制暂时压制,但内里脏腑震荡,灵力枯竭,战力……不足三成。”
“苏师弟呢?”路发问。
岳山连忙检查身旁昏迷的苏慕遮。苏慕遮呼吸微弱但平稳,脸色依旧苍白,但心口那灰白死气没有再蔓延的迹象。生生丹的药力似乎在他体内缓缓化开,滋养着受损的脏腑。
“情况稳定,但依旧昏迷。生生丹药力在起作用,但很慢。”岳山汇报。
路发点了点头,冰蓝的左眼开始扫视这个洞穴。
洞穴不大,呈不规则的椭圆形,纵深约十丈,最宽处不过五丈。洞壁粗糙,布满了开凿的痕迹,显然并非天然形成。洞顶垂下几根石钟乳,滴滴答答落下浑浊的水滴。地面相对干燥,散落着一些碎石和早已风化的骨片。
最引人注目的是洞穴深处,那里有一方三尺见方的石台,石台上刻着模糊的符文,虽然早已失效,但仍能感受到一丝极微弱的灵力残留。石台旁,散落着几个破烂的蒲团和一口锈迹斑斑、早已破损的小丹炉。
而在洞穴另一侧的岩壁上,有一条狭窄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裂缝,深不见底,有微弱的气流从中吹出,带着一股陈腐的尘土气息。
“此地应为前人所辟临时洞府,或闭关静室。石台为简陋聚灵阵基,已废。丹炉残破,无用。壁上裂缝,通往未知,气流表明彼端有空间。”路发快速分析,“我们需在此休整至伤势稳定,或寻得安全路径。然……”
他冰蓝的左眼看向洞口。
洞外,血腐甲虫的嘶鸣声虽然被禁制阻隔,变得微弱,但依旧连绵不绝。更远处,泥沼翻滚的“咕噜”声和某种沉重的、令人心悸的爬行声,隐隐传来。
“此处禁制残存,但能量即将耗尽。预估完全失效时间,不超过三个时辰。”路发平静道,“禁制失效后,虫群将涌入。届时,以此地狭窄,无险可守,必陷重围。”
岳山的心沉了下去。三个时辰……他们只有三个时辰。
“我们必须在这之前离开,或者……找到加固禁制的方法。”岳山咬牙道。
“正确。”路发点头,“两套方案。一,探索壁上裂缝,寻找出路。风险:未知,可能绝路,可能遭遇其他危险。二,尝试修复或激活此处残存禁制。风险:所需材料、灵力未知,成功率低。”
他看向岳山:“你选。”
又来了。岳山看着路发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大哥将选择的权力交给他,不是因为信任或尊重,而是因为他自己失去了那种“感觉”,无法凭直觉判断哪条路更“对”。他只能提供冰冷的选项和概率,让岳山这个还拥有完整情感和“感觉”的人来做决定。
岳山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思考。探索未知裂缝,在目前三人皆重伤、一人昏迷的情况下,风险太大。而修复禁制……他们有什么?
他目光扫过洞穴,最后落在那口破损的丹炉和石台的符文上。
“尝试修复禁制。”岳山沉声道,“至少我们知道这里暂时安全,禁制也曾起过作用。探索裂缝,变数太多。”
“收到。”路发没有任何异议,立刻起身,走向那方石台。他的动作依旧有些滞涩,胸前伤口的绷带再次渗出血迹,但他仿佛毫无所觉。
他蹲在石台前,冰蓝的左眼仔细扫过那些模糊的符文。指尖凝聚一丝极细微的冰蓝灵力,轻轻触碰符文线条。
嗡……
石台微微震动,表面的灰尘簌簌落下。那些黯淡的符文线条,竟随着灵力的注入,极其微弱地亮起了一丝丝乳白色的光晕,但随即迅速黯淡下去,仿佛随时会彻底熄灭。
“禁制核心为‘小五行封禁阵’变种,以土、金为主,辅以微弱净化之力。阵基完好,但供能核心——应是一块‘厚土精粹’或类似土行灵物——已耗尽,且部分符文磨损。”路发快速判断,“需替换或补充供能核心,并修补三处关键符文节点。”
“厚土精粹……”岳山苦笑,“我们哪里去找这种东西?”
路发沉默片刻,冰蓝的左眼看向洞穴地面那些散落的碎石和骨片。他伸手,捡起一块巴掌大小的、颜色深黄、质地致密的石块,指尖寒气一吐。
石块表面污垢被剥离,露出内里暗黄色的石质,隐隐有极其微弱的土行灵气散发。
“劣质‘黄沉石’,蕴含微量土行灵力,纯度不足百分之一,且杂质斑驳。”路发评估道,“以此石为供能核心,需至少百块,且需以自身灵力反复提纯、灌注,方有可能激活禁制三成威力,持续时间不超过十二个时辰。效率低下,灵力损耗巨大。”
“百块……”岳山环顾洞穴,地上类似的石块倒是不少,但大小不一,品质显然更差。“我们没有时间慢慢找,也没有那么多灵力可以浪费。你的伤……”
“这是当前唯一可行方案。”路发打断他,语气平静,“开始收集符合条件的石块。大小、质地需接近。你负责初步筛选,我负责提纯灌注。同时,我需要修复那三处符文节点,需消耗部分神魂之力。”
“你的神魂也受损了!”岳山急道。施展“刹那芳华”这种逆转生死的禁术,对神魂的负担绝对不轻。
“可承受。”路发不再多言,已经开始弯腰捡拾地上那些深黄色的石块。他的动作稳定,效率很高,很快就挑出了十几块大小质地相近的。
岳山看着他的背影,胸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他知道,劝阻无用。大哥现在只会做“最优解”,而修复禁制,是目前计算下生存概率最高的选择。为此,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压榨自己已经千疮百孔的身体和神魂。
岳山狠狠抹了把脸,也开始在地上翻找石块。每弯一次腰,背后伤口都传来撕裂般的痛楚,但他咬牙忍住。
很快,两人收集了大约七八十块勉强可用的黄沉石,堆在石台旁。
路发拿起第一块石头,双手虚握,冰蓝色的灵力缓缓注入。石块在他掌心微微震颤,表面开始剥离出灰黑色的杂质粉末,内里的暗黄色逐渐变得纯粹了一些,散发出的土行灵气也浓郁了一丝。
这个过程很慢。路发需要极其精细地控制灵力,既要剥离杂质,又不能破坏石块本身的结构,还要将提纯后的土行灵气以特定的韵律灌注进去,使其成为临时的“电池”。
仅仅处理完五块石头,他额角就已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更白了一分。胸前伤口的绷带,红色扩散的范围更大了。
“够了!先休息一下!”岳山看不下去了。
“效率不足。需加快。”路发却恍若未闻,拿起第六块石头,继续注入灵力。他的动作依旧稳定,但岳山分明看到,他冰蓝左眼中的光芒,微微黯淡了一丝。
就在路发处理到第十五块石头时,异变突生!
他手中那块石头突然剧烈震颤,内部传来一声细微的“咔嚓”声!紧接着,石块表面裂纹密布,原本被提纯的土行灵气骤然变得狂暴,混杂着未被清除干净的污秽煞气,猛地向外炸开!
“小心!”岳山惊呼。
路发反应极快,在石块炸裂的瞬间,已松开手,同时冰蓝左眼光芒一闪,一层薄薄的冰晶护罩瞬间在身前凝聚。
“噗!”
石块炸裂,碎屑和混乱的灵气冲击在冰晶护罩上,发出闷响。护罩挡住了大部分冲击,但仍有少许碎屑和狂暴的灵气溅射到路发身上,在他手臂和胸口留下几道新的血痕。
更麻烦的是,那混杂在灵气中的污秽煞气,如同附骨之疽,顺着伤口就试图往他体内钻!
路发闷哼一声,右手闪电般在左臂伤口处连点几下,冰蓝道韵汹涌而出,将那些试图侵入的煞气强行逼出、冻结。但这一下显然牵动了伤势,他身体一晃,单膝跪地,一口暗红色的、带着冰碴的鲜血喷在了地上。
“路发!”岳山冲过去扶住他。
“无妨。”路发喘息着,抹去嘴角的血迹,冰蓝的左眼盯着地上那摊炸裂的石块碎屑,平静地分析,“此石内部天然蕴含一缕阴煞之气,与血煞同源,提纯时未能完全剥离,受灵力刺激后爆发。此类风险,需计入。后续筛选,需更谨慎。”
他推开岳山的手,挣扎着站起,目光落向石堆:“继续。”
“你不能再继续了!”岳山低吼道,“你的伤……”
“时间有限。”路发打断他,声音依旧平静,“禁制失效前,需完成至少六十块合格供能石的制备,及符文修复。当前进度,不足三成。每拖延一刻,风险增加一分。”
他看向岳山,空洞的右眼映不出任何情绪:“你若无法协助筛选,便去照看苏师弟,或尝试以自身灵力温养那几块已制备好的供能石,使其灵力更稳定。”
岳山张了张嘴,看着路发那双平静到令人心寒的眼睛,所有劝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知道,说什么都没用。现在的大哥,是一台设定好目标、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去执行的机器。
“我……帮你筛选。”岳山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重新蹲下身,更加仔细地检查每一块石块。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感受着石块内里灵气的性质,努力分辨出那些可能蕴含阴煞之气的“危险品”。
洞穴内,只剩下石块碰撞的轻响、灵力运转的微鸣,以及两人压抑的喘息和咳嗽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
洞外,甲虫的嘶鸣声似乎变得更加焦躁。禁制形成的无形光膜,以肉眼几乎不可见的速度,正在缓缓变薄、淡化。
路发又处理了二十块石头。他的脸色已经白得透明,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只有那双冰蓝的左眼,依旧稳定地闪烁着微光,专注而冰冷。他胸前和大臂的绷带早已被鲜血浸透,凝结成暗红色的冰壳。但他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减慢或变形,精准得令人心悸。
岳山已经筛选出了所有可用的石块,此刻正按照路发的指示,以自身所剩无几的灵力,温养着那些已经处理好的供能石,让它们内部狂暴的土行灵气变得温顺、稳定。
“供能石,五十八块,达标。”路发终于处理完最后一块石头,将其轻轻放在石台上。他身形微微晃动了一下,随即站稳。
“现在,修复符文。”他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片刻后,当他再次睁眼时,冰蓝的左眼中,那点微光骤然变得凝实,仿佛化作了一枚细小的冰蓝刻刀。
他伸出右手食指,指尖不再有灵力光芒,而是凝聚了某种更加虚无、却更加锐利的东西——那是他的神魂之力,混合着对“永恒”道韵的理解,所化的“道念刻刀”!
指尖轻轻点在第一处磨损的符文节点上。
“嗤……”
细微的、仿佛灼烧灵魂的声音响起。路发的身体剧烈颤抖了一下,眉心那道冰蓝道纹光芒疯狂闪烁,明灭不定。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但眼神依旧冷静如冰。
指尖缓缓移动,沿着早已模糊的符文轨迹,重新镌刻。每移动一分,他眉心的光芒就黯淡一丝,脸色就更白一分。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滚落,尚未落地,就化为冰晶。
岳山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丝毫声响,生怕干扰到他。他知道,这是在用神魂本源,修补这座古阵!稍有差错,不仅阵法无法修复,路发的神魂都可能遭受重创!
第一处节点,修复完成。
路发身体一软,几乎跪倒,全靠左手撑住石台才稳住。他喘息着,额发已被汗水浸透,贴在惨白的脸颊上。
没有停顿,他再次抬起手指,点向第二处节点。
“路发!够了!”岳山再也忍不住,嘶声喊道。
路发的手指停在半空。他转过头,冰蓝的左眼看向岳山,空洞的右眼仿佛深渊。
“禁制光膜,厚度已不足最初三成。预估完全失效时间,缩短至一个半时辰。”他平静地陈述,“修复必须继续。若失败,之前所有努力,皆付东流。生存概率,归零。”
说完,他不再看岳山,指尖坚定地落下,开始镌刻第二处符文。
这一次,他身体的颤抖更加剧烈,嘴角开始溢出细细的血线,但那血线刚一流出,就被冻结。他眉心的道纹,光芒已经微弱到几乎看不见,仿佛风中残烛。
岳山死死咬着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流淌。他恨自己的无能,恨这绝境,更恨那让大哥变成这样的该死的代价!
第二处节点,修复完成。
路发整个人几乎虚脱,瘫坐在石台边,背靠着冰冷的岩石,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拉风箱般的嘶哑声,喷出的气息都带着冰寒的白雾。他冰蓝的左眼,光芒黯淡了大半,只剩下一点微弱的星火。而那空洞的右眼,依旧是一片死寂的虚无。
但他没有休息。喘息了不到十息,他再次挣扎着坐直身体,抬起颤抖的、布满血污和冰晶的手指,点向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处符文节点——阵眼所在。
“大哥……”岳山的声音带着哭腔。
路发的手指,没有丝毫犹豫,落下。
“嗡——!!!”
就在他指尖触碰到阵眼的刹那,整个石台剧烈震动!刚刚修复的两处节点和之前镌刻的符文同时亮起!堆放在石台旁那五十八块提纯后的黄沉石,仿佛受到了召唤,齐齐震颤,内部被封存的土行灵气如同百川归海,汹涌而出,注入石台,沿着符文轨迹疯狂流转!
乳白色的光芒瞬间大盛,从石台上升腾而起,迅速扩散至整个洞穴!洞口那层即将消散的禁制光膜,如同被注入了强心剂,骤然变得凝实、厚重,光芒流转间,隐隐有玄奥的符文虚影闪现!
成功了!禁制被激活了!而且威力似乎比预想的还要强上一分!
岳山狂喜,但下一刻,他的心就沉入了谷底。
只见路发在禁制激活的强光中,身体猛地一颤,口中鲜血狂喷!那鲜血不再是暗红,而是带着一种诡异的灰败色泽,仿佛掺杂了神魂的碎片!他眉心的道纹,光芒彻底熄灭!冰蓝的左眼,也瞬间失去了所有神采,变得一片茫然。
“路发!!!”岳山扑过去,扶住他软倒的身体。
路发靠在他怀里,身体冰冷得吓人,气息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他睁着眼睛,但目光涣散,没有焦点。胸前伤口的绷带,早已被鲜血浸透,此刻正有更多的血涌出,带着冰晶,也带着一丝淡淡的、令人不安的灰色。
禁制成功了。
但路发,似乎耗尽了最后一点力量,神魂与肉身,同时滑向了崩溃的边缘。
岳山颤抖着手,去探他的鼻息,去摸他的脉搏。
还有一丝微弱的搏动。还有一口气。
但还能撑多久?
岳山抬起头,看向洞口。禁制光膜稳定地闪耀着,将洞外疯狂的虫群牢牢阻隔。他们暂时安全了。
可怀里的这个人……
岳山低下头,看着路发那张平静得仿佛沉睡、却又苍白得如同尸体的脸,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混合着脸上的血污,砸在路发冰冷的额头上。
“你他妈的……总是这样……”岳山哽咽着,将路发紧紧抱住,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那具冰冷的躯体,“撑住……求你撑住……我们马上就安全了……马上就……”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化为无声的痛哭。
洞穴内,禁制光芒稳定地照耀着。
洞外,虫群嘶鸣,血雾翻涌。
洞内,三个伤痕累累的人,一个昏迷,一个濒死,一个在绝望中,紧紧抱着最后的希望,不肯松手。
(第177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