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老宅的日子，像一潭被精心看护的深水，平静，却也无波。
无心被安置在一处朝南的厢房，阳光透过糊着白绢的窗棂洒进来，温暖而安静。房间里的陈设古朴雅致，一应俱全，甚至贴心地准备了崭新的衣物和一些打发时间的书刊。但无心总觉得，这里太干净，太整齐，也太安静了，安静得仿佛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与他习惯了飘泊风尘的江湖气息格格不入。
顾念安确实很忙。他似乎身兼数职，时常早出晚归，有时甚至一连几天不见人影。但只要他在家，总会雷打不动地出现在无心的房里。
有时是端着据说是“对伤口愈合有益”的滋补汤水，看着无心一滴不剩地喝下去，那眼神不像关心，更像是在监督任务完成进度。
有时是带来一些时新的玩意儿，一台可以看各种节目的电视机，一部据说能跟很远的人通话的手机，但他讲解起来语气平淡得像在作报告，末了还会加上一句：“无聊时可以看看。但不要长时间盯着，对眼睛不好。”仿佛在颁布注意事项。
更多的时候，他会坐在无心对面，试图引导他回忆。他带来了更多顾玄武的老照片，一些旧物，甚至找到了几份泛黄的旧报纸，上面有关于顾玄武部队零星的消息。
“祖父他，后来常常提起你。”顾念安的声音在安静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晰，他指着一张顾玄武中年时期的照片，照片上的男人眉宇间已有了沧桑，但笑容依旧爽朗，“他说你救过他很多次，说你怕冷，冬天总裹着那件破棉袄，说你其实心很软，见不得人受苦……”
无心安静地听着，那些话语像小小的凿子，轻轻敲击着他记忆外围坚硬的壁垒。有些碎片会闪过，一个模糊的院落，一声粗豪的大笑，一碗热腾腾的面……但更多的时候，是空白和茫然。他能感觉到心口随着这些叙述泛起酸涩的暖意，可对应的画面却支离破碎，无法拼凑。
他看着顾念安。这个年轻人提起祖父时，眼神里是纯粹的敬仰和追思，但那种情绪被他用极其理性的方式表达出来，像是在陈述一份重要的家族档案。他的关心无处不在，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规划和掌控感。
“伤口该换药了。” “今天天气不错，可以在院子里散步半小时，但不要吹风。” “这些书你可以看，那几本内容过于跳脱，不适合静养。”
无心通常是配合的，点点头，说声“好”。他活得太久，早已学会用表面的顺从换取安宁。但他骨子里那份对自由的渴望，对这种“圈养”式关怀的不适，在日复一日的规整生活中悄然滋长。他偶尔会站在窗前，望着高墙外四角的天空，眼神有些飘远。那里的世界，有尘土，有危险，也有毫无目的的流浪和猝不及防的温暖。
顾念安敏锐地察觉到了无心的沉默和那份不易察觉的疏离。但他似乎将其理解为了伤病初愈的倦怠或是记忆未复的迷茫。他所能做的，只是更加精细地安排无心的起居，试图用更周全的照顾来填补那种看不见的距离。他认为这是履行祖父的嘱托，也是对自己十年寻觅的一个交代。
一个试图靠近，却用错了方式；一个心怀感激，却渴望呼吸。
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看得见彼此，却无法真正感知温度。这种微妙的、看似平和的僵局，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