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薪火相传·水车兴
老子圣人讲道圆满，骑牛西去，那弥漫天地近千载的浩瀚道韵，便如退潮般缓缓消散。悬巢城内，无数尚沉浸在道境余韵中的听道者陆续醒来，面上或带迷惘，或显收获，最终皆化为对圣人离去方向的深深一揖。笼罩人族已久的“保护期”已然结束，一股无形的压力，伴随着圣人离去后天地间骤然空阔起来的寂寥感，悄然压在每一位知晓内情的人族心头。
然而，格物院内外，此刻却无暇过多感怀圣踪渺渺。一股更加蓬勃、更加内敛的生机，正伴随着《格物初经》的诞生而涌动。
院首禁地，石门虽已洞开，但那股因智慧凝聚而引动的清灵之气尚未完全散尽。昊静立门前，一身素朴青袍，面容略显苍白，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倦色，仿佛大病初愈。唯有那双眸子，依旧清澈深邃，内里仿佛有星河流转，法则生灭。他刚刚将《格物初经》的完整神意，以神念传承之法，烙印入早已等候在外的缁衣氏及其麾下数十名最细心、字迹最工整的女弟子识海之中。
缁衣氏今日换上了一身特制的、以柔丝草混合了某种清凉灵植纤维织就的浅碧色长裙，裙摆绣着简单的云纹，衬得她愈发清丽脱俗。她闭目凝神，仔细消化着识海中那浩如烟海却又条理分明的经义，从《火篇》的“温”、“热”、“燃点”，到《力篇》的“力”、“矩”、“功”，再到《动篇》那得圣人亲注的“惯性”三论。良久，她缓缓睁开眼眸，眼中难掩震撼与激动，对着昊深深一福，声音带着微颤：“圣师……此经，实乃我人族万世之基！缁衣定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昊微微颔首，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去吧。经义已传，形制由你裁定。柔丝草纸、灵墨调配，皆用最好。此经，当与我人族气运同休。”
“是！”缁衣氏再拜，旋即转身，对身后那些同样面带激动与虔诚的女弟子们肃然道：“诸位姐妹，圣师着经，泽被苍生。我等执笔，字字关乎道统，笔笔牵连未来。当以最诚之心，最慎之意，落笔于纸，传道于外！随我来！”
一众女子齐声应诺，声如清泉击玉，随即簇拥着缁衣氏，步履匆匆却秩序井然，向着早已准备好的、干燥洁净的抄经阁行去。她们知道，自己手中之笔，此刻重逾山岳。
目送缁衣氏离去，昊的目光转向一旁激动得搓着大手，周身似乎还萦绕着淡淡烟火与金属气息的燧人氏。燧人氏依旧是那副古铜色的皮肤，身躯壮硕如铁塔，乱发披散，唯有一双虎目，此刻精光四射，紧紧盯着昊。
“圣师！经书已成，俺老燧是不是可以带着儿郎们，照着经里的道理，大干一场了？”他嗓门洪亮，震得空气嗡嗡作响，“那《力篇》里的‘力矩’，俺觉得还能用在破城槌上！还有那‘燃点’，不同的妖骨妖血，燃点定然不同，若是配比得当，说不定能弄出威力更大的‘轰天雷’！”
昊看着他跃跃欲试的模样，嘴角微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缓声道：“经义是根基，应用是枝叶。根基越牢，枝叶方能越茂。器研部可先组织精干人手，精研《初经》，尤其《力篇》与《火篇》，务必吃透其中原理。至于新武器……可先行推演设计，待经义普及，根基稳固之后，再行试制不迟。”
燧人氏闻言，虽觉有些不够痛快，但也知圣师所言在理，挠了挠乱发，瓮声应道：“俺晓得了！这就回去，让那群小崽子们都给俺把经书背熟了！谁要是敢不用心，老子亲自拿锤子敲他脑袋！”说着，还对昊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露出两排白牙，旋即风风火火地转身，大步流星而去，地面仿佛都在他脚下微微震动。
一直沉默守候在侧的有巢氏，此刻方才上前。他肩宽背厚，面容憨厚如石，双手因长年与木石打交道而布满老茧。他先是郑重地对昊行了一礼，然后才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卷厚厚的、由柔软兽皮制成的图纸，双手奉上。
“圣师，”有巢氏的声音低沉而稳重，带着金石摩擦般的质感，“此乃属下根据先前所得启示，结合《初经》神意，重新绘制的‘悬巢外城扩建图’与‘地脉灵能引导渠网构想图’。其中，多处运用了‘力矩’以增结构之稳，参考了‘斜面’以省物料运输之力，还尝试依照‘热传导’之理，设计了几处地下暖廊，以备寒冬。”
昊接过兽皮图纸，并未立即展开，而是看着有巢氏那因长期熬夜钻研而布满血丝，却闪烁着智慧与坚定光芒的双眼，赞许道：“善。学以致用，举一反三，此乃格物真意。图纸暂留于我处，稍后细观。眼下，有一事需你即刻去办。”
有巢氏精神一振，挺直了脊背：“请圣师吩咐！”
“经书抄录还需时日，然知识传播刻不容缓。”昊目光望向格物院外，那连绵的屋舍与更远方苍茫的山野，“着你即刻抽调得力工匠，于格物院讲坛之侧，依山势，起一座‘传法阁’。不需奢华，但求坚固、宽敞、明亮。日后，此地便是我格物院宣讲经义、答疑解惑、汇集四方智慧之所。阁成之日，当悬《格物初经》精抄本于正堂，供族人瞻仰研习。”
有巢氏闻言，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神采。建造一座专门用于传播格物之道的殿堂！这意义，远比建造十座悬巢要塞更令他心潮澎湃。他重重抱拳，声如磐石：“属下领命！必以最快速度，最优质量，建成此阁！”言罢，他不再多言，转身便走，步伐沉稳而迅捷，脑中已然开始飞速构思着传法阁的结构与用料。
处理完这几桩紧要事务，昊才轻轻舒了口气，那股强烈的疲惫感再次涌上。他并未回到静室，而是信步走向格物院后方一处僻静的园林。此地有清泉流淌，奇石罗列，花木虽不繁茂，却自有一股自然生机。他寻了块光滑的青石坐下，闭上双目，看似在调息养神，实则心神已沉入体内，仔细体会着编纂《格物初经》成功后带来的变化。
境界虽未立即突破，但他能感觉到，自己对“科学大道”的理解更加系统、更加深邃。识海中，那本虚幻的《格物初经》静静悬浮，散发着温润而理性的光辉，与人族那无形无质却真实存在的文明气运隐隐交缠。同时，那如同跗骨之蛆的“宇宙哀鸣”，也因他神念的进一步增强而变得更加清晰、尖锐，像是一根冰冷的针，不断刺探着他的道心，提醒着他那悬于整个文明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知识是力量，亦是负担……更是唯一的希望。”昊于心中默念，眉宇间闪过一丝凝重。
就在昊于园中静坐，缁衣氏带领弟子们奋笔疾书，有巢氏召集工匠勘测地势，燧人氏督促部属研读经义之际，时间悄然流逝。柔丝草纸以其坚韧平滑的特性，承载着墨迹，一页页地变成蕴含着知识与智慧的典籍。
半月之后，首批百部《格物初经》抄录完毕。这些经书以柔韧的木片为封，以特制的兽筋为线装订，虽显朴素，却自有一股沉静厚重的气息。其中十部被郑重送入初具雏形的“传法阁”正堂，以水晶罩护持，作为镇院之宝。另有二十部分发至格物院各学部，供学子与教习研读。而最多的七十部，则被仔细打包，交付给了早已准备就绪的华胥国官方商队，以及数支由忠诚勇敢的人族修士组成的信使小队。
这些商队与信使，将沿着已知或初步探索出的安全路线，穿越山林，渡过河流，将这部承载着人族新希望的火种，送往散布在洪荒大地各处，或已归附华胥，或与华胥交好，甚至是一些尚处于蒙昧状态、但与人为善的人族部落。
其中一支信使小队，由三名真仙初期、五名天仙后期的人族修士组成，队长名为石岳，身材高大，面容坚毅，曾参与过早期对抗妖兽的战斗。他们背负着五部《格物初经》，目的地是位于华胥国西南方向，相距数万里之遥的一个名为“黑石”的中型部落。此部落居于一片贫瘠的黑石山区，以开采一种坚硬的黑色石材与狩猎为生，环境艰苦，但与华胥国素有往来，关系尚可。
路途遥远，且并非全然太平。虽无大妖巨擘盘踞，但荒野之中，凶兽毒虫、险峻地貌，乃至一些心怀叵测的小妖、流浪巫族，皆是威胁。石岳小队一路小心翼翼，隐匿行踪，遇山开路，逢水架桥，或战或走，历时近两月，终于有惊无险地抵达了黑石部落的势力范围。
映入他们眼帘的，是一片灰黑色的、植被稀疏的山峦。时值盛夏，本应是万物繁茂的季节，此地却显得异常燥热与枯寂。龟裂的土地，低矮枯黄的杂草，以及空气中弥漫的淡淡尘土气息，无不诉说着此地的贫瘠与缺水。
当石岳小队表明身份和来意，并出示了华胥国的信物与那以柔丝草纸制成的、散发着独特知识气息的《格物初经》时，黑石部落的首领，一位皮肤黝黑、满脸皱纹、名叫黑岩的老者，带着部落中几位重要人物，亲自迎了出来。
黑岩老者身材干瘦，但骨架粗大，眼神浑浊却带着历经风霜的坚韧。他穿着简陋的兽皮衣，身上有多处开采石料留下的疤痕。他打量着石岳等人，目光尤其在对方整洁的衣物、精良的武器以及那明显不同于寻常部落居民的自信气质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在那几部《格物初经》上，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更多的是敬畏。
“尊使远来辛苦，”黑岩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黑石部落地僻物薄，不知华胥圣师，有何教诲？”
石岳上前一步，将一部《格物初经》双手奉上，肃然道：“黑岩首领，此乃我华胥圣师昊，集人族智慧之大成，所着之《格物初经》。内载天地万物运行之理，可助尔等明辨是非，改善生存，强大自身。圣师有言，知识非一族之私，当惠及所有同胞。此经，便是圣师与华胥，赠予黑石部落的礼物。”
“天地万物运行之理？”黑岩老者和他身后的部落族老们面面相觑，显然对此概念极为陌生。他们世代居住于此，靠的是祖辈传下的经验与一身力气，何曾听说过什么“万物之理”？但“华胥圣师”的名头，以及石岳等人展现出的气度，让他们不敢怠慢。
黑岩老者迟疑地接过经书，入手只觉轻盈，翻开一看，那工整的字迹、清晰的图示，以及虽然晦涩但结构严谨的论述，让他这大半辈子与石头打交道的老者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却也隐隐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秩序”的力量。
他苦笑道：“尊使，非是老夫不信圣师……只是，我黑石部落皆是粗人，只怕……看不懂这等高深的道理啊。”
石岳早有所料，耐心解释道：“首领不必担忧。此经由浅入深，即便是懵懂幼童，亦可从中学得有益之物。譬如，经中《力篇》有言，‘力可借工具而放大’，或可助尔等更省力地开采石料；《动篇》有述，‘水流之力，亦可驱使重物’，或可解部落取水之艰。”
“水流之力……驱使重物？”黑岩老者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光。黑石部落最大的困境，便是缺水。部落旁虽有一条季节性的溪流，但水量小，位置低，提水灌溉、饮用极为费力，限制了部落的发展与人丁。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稚嫩却带着兴奋的声音从人群后响起：“阿爷！阿爷！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圣师写的书！”
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挤了过来。他同样皮肤黝黑，身材瘦小，但一双眼睛却格外明亮，充满了好奇与灵动。他是黑岩的孙子，名叫黑石·赵四，因是第四子而得名。赵四自小就与其他孩子不同，不爱打打杀杀，反而喜欢观察山石纹理、水流走向，常常问出一些让大人都无法回答的古怪问题，被视为部落里的“异类”。
黑岩老者对这个孙子颇为疼爱，见他如此急切，便将手中的《格物初经》递了过去，叹道：“你这娃子，就看个热闹吧。”
赵四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接过经书，立刻翻看起来。他先是快速浏览，随即目光便被《力篇》中关于杠杆、滑轮的图示，以及《动篇》中关于“惯性”和“水流之力”的描述深深吸引。他看得如痴如醉，手指不由自主地在书页上比划着，嘴里念念有词。
“原来如此……原来用力不是光靠蛮力……原来水往下流，这股劲儿也能用……”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激动地对黑岩说道：“阿爷！我好像……我好像知道怎么把低处的水，弄到高处的地里去了！”
“什么？”黑岩老者一愣，周围的其他族老也露出怀疑的神色。引水上山？这可是祖祖辈辈都想解决而未能解决的难题！
赵四却不顾众人怀疑的目光，指着经书上的图示，兴奋地解释道：“您看！经书上说了，可以用木头做成带叶片的轮子，放在水里，水流冲击叶片，轮子就会转起来！这叫……对！‘水轮’！然后，我们可以用轴和齿轮……经书上说这叫‘传动’……把轮子转动的力量，传递给一个连着很多小桶的链子或者杆子，这样就能把水从低处带到高处了！”
他的描述还很稚嫩，甚至有些颠三倒四，但结合《格物初经》上的图示与原理阐述，石岳等人立刻明白，这孩子说的是类似“水车”和“翻车”的原理！他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理解了经义，并想到了实际应用！
石岳眼中闪过惊异与赞赏，开口道：“小兄弟所言不错！此物在我华胥，亦有研制，名曰‘水车’，正是依据此经之理制成。若黑石部落有意，我等可留下部分图纸详解，并可派匠师前来指导。”
黑岩老者看着孙子那因激动而涨红的小脸，又看了看石岳等人肯定的目光，再低头看看那本看似普通却蕴含着如此神奇力量的经书，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活了大半辈子，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知识”这两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原本的迟疑与敬畏，化为了坚定的信念。他对着石岳，也对着那《格物初经》深深一躬：“黑石部落……拜谢圣师厚赐！拜谢华胥恩德！此经，于我部落，恩同再造！”
接下来的日子里，在黑石部落全体族人的支持下，在赵四不眠不休的研究与石岳小队有限的指导下，结合黑石部落盛产的黑石与木材，第一部简陋的、适用于黑石部落那条小溪流的“黑石水车”，在无数期待与怀疑交织的目光中，开始建造。
过程并非一帆风顺。齿轮的咬合、传动杆的长度与力度、水桶的分布，都经历了多次失败与调整。赵四时常抱着《格物初经》，在工地上反复研读，与族中老工匠争论，小脸上沾满了木屑与黑灰，眼神却越来越亮。
终于，在一个晴朗的清晨，当最后一道传动结构安装完毕，溪流的水力冲击着那巨大的、略显粗糙的黑石木复合水轮时，在一阵“嘎吱嘎吱”的声响中，水轮缓缓转动起来！通过那复杂的传动装置，连接在水轮上的竹制水筒，依次沉入溪中，舀满清水，然后被缓缓提升，越过河岸，将清冽的溪水倾倒入事先挖好的、通往高处旱田的水渠之中！
“出水了！出水了！”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整个黑石部落瞬间沸腾了！
男女老幼全都涌到河岸边，看着那清亮的河水，违背了他们世代认知的“水往低处流”的常理，竟真的被那奇妙的器械带到了高处，沿着水渠，汩汩地流向那片他们渴望了无数年却无法有效灌溉的田地！老人们激动得老泪纵横，跪倒在地，向着华胥国的方向叩拜；壮年们挥舞着手中的工具，发出震天的欢呼；孩子们则沿着水渠奔跑，用手捧着那甘甜的清水，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黑岩老者紧紧握着孙子赵四那布满细小伤口和茧子的手，看着眼前这宛若神迹的一幕，声音哽咽：“孩子……你……你做到了！圣师的经书……是真的！知识……真的能改变命运！”
赵四的小脸也因激动而通红，他用力点头，眼中含着泪花：“阿爷，这只是开始！经书上还有好多好多道理！只要我们肯学，肯想，以后我们黑石部落，一定能过得更好！”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很快传遍了周边大大小小的人族聚居点。黑石部落凭借华胥圣师所赐的《格物初经》，造出了能引水上山的神器，解了千年旱困！这比任何宣传都更有力地证明了《格物初经》的价值。
数月之后，黑岩老者亲自带着部落中最珍贵的特产——数块蕴含微弱灵气的黑石核心，以及由赵四详细记录的水车改进心得与遇到的问题，组织了一支精干的队伍，由石岳小队护送，千里迢迢，奔赴华胥国悬巢城。
当这支风尘仆仆的队伍抵达格物院，黑岩老者与赵四在传法阁前，将那记载着心得的兽皮与黑石核心，恭敬地献给闻讯前来的昊时，整个格物院再次为之震动。
昊看着眼前这个眼神清澈、充满求知欲的少年，又看了看那记录着实践与思考的兽皮，脸上露出了编纂《格物初经》以来，最为欣慰的笑容。他亲手接过那份心意，对黑岩与赵四温言道：“知识因传播而闪耀，因运用而伟大。黑石部落之举，正是格物之道‘知行合一’的最佳体现。此心得，当存入藏经阁，供后来者借鉴。赵四，你可愿留在格物院进修？”
赵四激动得浑身发抖，几乎说不出话，只是拼命点头。黑岩老者更是喜极而泣，连声道谢。
望着眼前这一幕，昊的目光再次投向远方。他知道，《格物初经》的火种，已然在洪荒人族的土地上，点燃了第一簇实实在在的、可以改变生存状态的火焰。前路依旧艰难，宇宙的哀鸣依旧刺耳，但希望，已在这微不足道却又意义非凡的水车转动中，悄然萌发。
薪火相传，终成燎原之势。而这，仅仅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