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力学初探（三）：力学的拓展
暮色如血，将悬巢城的轮廓浸染得愈发巍峨雄浑。格物大殿的工地上，白日里滑轮组带来的喧嚣已然沉寂，唯有那高耸的骨架在夕阳余晖中投下巨大的阴影，昭示着人力与智慧即将创造的又一奇迹。然而，在这片日渐繁荣的土地之外，洪荒的广袤与幽深从未改变，那潜藏在阴影中的窥探，也并未因人族展现的些许“奇巧”而退却，反而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愈发蠢蠢欲动。
城北，新划出的禁地区域，被加固的木质围栏圈起，其内正是那已初具规模的投石机阵地。三具经过反复调试、形态略异的投石机，如同三头蛰伏的巨兽，沉默地指向远方的旷野。它们的抛竿被精心保养，泛着油亮的光泽，配重框内装载着标准化的巨石，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蕴含着冰冷的杀伐之气。
燧人氏 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夕阳下仿佛燃烧的炭火，虬结的肌肉随着他的动作如龙蛇般起伏。他站立在一号投石机旁，粗糙的手掌抚摸着那冰冷坚硬的木质结构，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每一个榫卯，每一根绞紧的兽筋。这位火师之首，如今已将大半精力投注到这些“格物杀器”之上。
“禀首领，三号机，配重增至八千斤，支点后移三寸，试射石弹重三百斤，射程已达二百二十丈！落点散布，较之前缩小三成！”一名隶属于“器研部”的年轻工匠，手持记录着密密麻麻数据的柔丝草纸，激动地向燧人氏汇报。他的脸上混合着风尘与兴奋，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燧人氏接过记录，目光扫过上面那些由昊引入的、代表数字与度量的符号。他曾是只信拳头的战士，如今却也开始学着看懂这些“天书”。那二百二十丈的数字，让他胸腔中一股炽热的豪情升腾而起。二百二十丈！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绝大多数尚未成仙得道的妖族，甚至一些低阶的妖兽，在其最擅长的扑击距离之外，便会遭到毁灭性的打击！
“好！”燧人氏声如洪钟，震得周围工匠耳膜嗡嗡作响，“记住这组数据！这便是此机当前最佳之态！传令下去，按此标准，优先打造三……不，五具！置于北面崖壁之上，扼守要冲！”他顿了顿，眼中凶光一闪，“再去寻缁衣氏，问问她那‘火油陶罐’做得如何了！若能以此机投掷火罐……哼，管它来的是妖是兽，先给它洗个火澡！”
他仿佛已经看到，未来的战场上，巨石与烈焰如同雨点般落入敌阵，将那看似不可一世的妖族大军砸得粉碎，烧成灰烬。这种将力量极度凝聚、远程倾泻的方式，比他以往率领战士近身搏杀，更令他感到一种掌控战局的快意。“圣师所言不虚，知识……果真就是力量！”他心中暗忖，对昊的敬佩，更添几分。
与此同时，在格物大殿的工地上，滑轮组的身影已然无处不在。巨大的梁木、雕琢着粗犷花纹的石柱，在数名工匠娴熟的拉扯下，沿着架设好的木质轨道，被稳稳地提升到数十丈高的作业平台。效率的提升是肉眼可见的，原本需要月余才能完成的骨架吊装，如今看来，半月足矣。
有巢氏 站在即将合拢的殿顶框架下，仰头望着那在夕阳中缓缓上升的最后一根主梁。他依旧穿着那身沾满木屑石粉的短褐，身形敦实如山岳。与燧人氏的炽烈不同，他的眼神沉静而专注，如同最耐心的猎手，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偏差。
“左偏半指……停！好，稳住，缓缓下落……”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随着他的指令，上方操控滑轮组的工匠们小心调整，那重逾万斤的巨梁，如同羽毛般，精准地落入预设的卡槽之中，严丝合缝，发出一声沉闷而令人安心的“咔哒”声。
“成功了！”下方传来工匠们压抑着的欢呼。有巢氏脸上却未见太多喜色，他只是长长舒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他走到一组刚刚卸下重物的滑轮组前，仔细检查着绳索的磨损情况，手指抚过滑轮凹槽边缘因频繁使用而产生的细微压痕。
“省力，亦非无代价。”他心中默念，“绳索易损，滑轮易磨，轴承受力亦有极限。缁衣氏那边，需催得更紧些才好。还有这框架结构，承此巨力，日久是否会产生形变？需得定期校验……”他的思维，已然从成功的喜悦，跳到了更长远的维护与优化之上。昊所言的“功之恒常”，在此刻有了更深刻的体会——省下的力，并非凭空消失，而是转移到了这些工具和结构本身，考验着它们的耐久与精密。这让他对“结构稳定”的理解，又深了一层。
夜幕缓缓降临，悬巢城内灯火次第亮起，尤其是山腰处的格物院，更是如同黑暗中的一座灯塔，吸引着所有渴求知识的心灵。
院内的主讲堂，此刻已是人头攒动。白日里分别在投石机阵地和建筑工地上忙碌的工匠、器研部成员、乃至许多普通族人，都自发地聚集于此。讲坛上方，镶嵌在墙壁上的月光石散发出柔和而明亮的光芒，将坛侧那由老子亲赐、道韵流转的“惯性”二字映照得愈发神秘不凡。
昊 静立于讲坛中央，依旧是那身朴素的青衫，面容平静，目光温润，仿佛能容纳世间一切疑惑。他并未急于开口，而是任由台下众人交流着白日的见闻与收获。那些关于射程、配重、滑轮组合、省力效果的议论，如同涓涓细流，最终汇入他心中，形成清晰的脉络。
“今日，吾等再见证了‘格物’之力。”昊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如同暮鼓晨钟，瞬间让嘈杂的讲堂安静下来，“投石之威，源于杠杆放大之力；吊装之便，得益于滑轮省力之妙。此二者，看似迥异，实则同根同源，皆离不开对‘力’之运用。”
他的目光扫过台下燧人氏那炽热的脸庞，有巢氏那沉静的双眸，以及众多学子工匠那求知若渴的眼神。
“然，知其然，更需知其所以然。”昊缓缓说道，同时以指代笔，引动周围灵气，在空中勾勒出清晰的光影图像。一边是简化的杠杆示意图，标注着力点、支点、重点；另一边则是动滑轮的受力分析，展示着绳索两端的张力。
“此前，吾等已提及‘力’、‘力矩’、‘功’之概念。今日，便稍作深化，使此三者，不再是模糊之言，而是可观可感之规。”
他指向杠杆图示：“‘力’，乃改变物体运动状态之因，无分大小方向，其本质如一。”光影中，出现箭头符号，代表力的方向与大小。
“‘力矩’，则为力之转动效应之量度。其大小，不仅关乎‘力’之本身，更关乎‘力’与‘支点’之垂直距离——即‘力臂’。”光影变幻，展示着力臂长短对转动效果的影响，“力臂越长，相同之力，其‘力矩’越大，转动之效越着。投石机之力臂调整，便是对此理之运用。”
接着，他指向滑轮的图示：“至于‘功’，乃是‘力’与‘力作用下物体沿力方向移动之距离’之乘积。此量，衡量能量之转移与转化。”光影演示着拉动滑轮组，力小，但移动距离长；直接提重物，力大，但移动距离短。“故而，省力，必费距离；费力，或可省距离。然，‘功’之总量，在无他物介入时，恒定不变。此乃天地至理，亦如江河奔流，总量有定，无非是此处湍急，彼处舒缓。”
一番阐述，将杠杆与滑轮背后共通的力学原理，清晰地联系起来。台下众人，无论此前是擅长搏杀还是精于建造，此刻都有种豁然贯通之感。原来那投石机的咆哮与滑轮组的静默，其内核竟是同一套法则在运转！
缁衣氏 坐在前排，她穿着素雅的柔丝草长裙，发髻挽得一丝不苟，面容慈和，眼神却透着一股钻研的韧劲。她听着昊的讲解，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小段试制的混合纤维绳索。当昊讲到“功之恒常”时，她心中一动：“能量转移……那磨损的绳索，损失的‘功’又去了何处？是否化为了热？或是磨损下的碎屑？若能减少此损耗，是否意味着……效率可再提升？”她的思路，再次指向了材料的微观世界与能量损耗的本质。
就在众人沉浸于力学世界的奥妙之时，昊的话锋却悄然一转，声音中带上了一丝缥缈的意味，仿佛在追溯遥远的记忆。
“大道至简，其理相通。昔日太清圣人讲道，曾言：‘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古老的圣言在讲堂中回荡，带着某种直指本源的韵律。众人虽不能完全理解其中深意，却也能感受到那字句间蕴含的无穷智慧。
昊环视众人，解释道：“圣人此言，是言‘有’（实体）与‘无’（空间、功能）之辩证。譬如吾等所造之投石机，有其木石结构之‘有’，方有其抛射巨石功能之‘无’；有此滑轮绳索之‘有’，方有其省力传动功能之‘无’。吾等格物，便是要明了这‘有’之结构，如何成就那‘无’之功用。明了‘力’、‘力矩’、‘功’此等无形之‘理’，方能更好地设计、运用有形之‘器’。”
他将圣人的玄奥道言，与格物的具体实践巧妙地联系在了一起，为这些物理概念赋予了更深层的哲学意蕴，也让格物之道，无形中与那高悬于九天之上的天道，有了一丝微妙的呼应。
“然，”昊的声音将众人从对圣言的思索中拉回，“知‘力’之存在与衡量，尚不足够。更关键者，在于明悉‘力’之作用，将引发何种结果。”
他抬手，真元幻化出一辆停驻的马车。“此车静止，为何？”他问。
台下有人答道：“无马拉之，无风吹之，故不动。”
“善。”昊点头，“此即吾等曾言，‘物不受外力，则静者恒静’。此乃‘静论’。” 光影中，马车旁标注“外力为零，状态不变”。
旋即，幻象中出现一匹骏马，开始拉动马车。“此刻，马对车施之以‘力’，车便由静转动，且速度渐增。此即‘物受外力，其动必变，力大则变迅’。此乃‘动变论’。” 马车旁标注“外力作用，状态改变”。
接着，昊又幻化出疾驰的马车，然后令其前方突然出现障碍。“此时，即便马已停拉，车亦不会立刻停止，而是依着惯性，继续前冲一段距离，直至摩擦力等外力使其停下。此即‘物有维持其原有运动状态之特性’。太清圣人称之为——‘惯性’。” 他目光扫过讲坛上那金色的道纹，“此乃‘守态论’。”
三大运动定律，被他以如此直观的方式，与杠杆、滑轮等实际工具并列阐述，形成了一个相对完整的力学认知框架。格物院的学子们奋笔疾书，将这些理论与之前的实践记录对应起来，只觉原本散落的知识珍珠，正被一条无形的丝线迅速串起。
燧人氏听得目光炯炯，他想到的是投石机抛出石弹后，石弹那必然沿着抛物线飞行的轨迹，这不就是“惯性”和“动变论”的体现？若能更精确计算，命中率岂非更高？
有巢氏想到的则是建筑结构的稳定性，如何利用力的平衡，使房屋在风雨外力下，依然能保持“静止”或预期的微小形变。
缁衣氏想到的，则是纤维在受力下的形变与恢复，这与“动变论”和材料本身的“惯性”又何其相似？
看着台下陷入沉思的众人，昊知道，力学的种子，已在他们心中深深扎根。这不仅仅是工具的制造指南，更是一套理解世界如何运作的底层逻辑。
“今日所论，‘力’、‘力矩’、‘功’，以及运动三论，皆为基础。”昊最后总结道，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望尔等谨记，格物之道，始于观察，成于实践，精于总结，终于应用。明此力学之理，小可优化工具，提升效率；大可设计机巧，守护家园；甚而……窥探天地运转之奥妙。”
他抬手，空中那纷繁的光影图像骤然收敛，化作一个简洁而蕴含无限可能的符号，悬浮于讲坛之上。
“此间道理，将与热学、运动学一并，载入《格物初经·力篇》，传于四方，使我人族，人人皆可习之，人人皆可用之。”
话音落下，讲堂内寂静无声，唯有那月光石的光芒，与坛侧“惯性”道纹的金辉交相辉映，映照着每一张充满希望与思索的脸庞。力学的拓展，不仅意味着知识的积累，更预示着人族运用力量的方式，将步入一个全新的纪元。而那隐藏在繁荣与求知背后的宇宙哀鸣，此刻在已臻金仙之境的昊感知中，似乎也随着人族对这方天地法则理解的加深，而变得愈发清晰、急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