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谷的风卷着砂砾擦过楚昭明的脸颊,他踩着松动的碎石往下走,每一步都比前一步更沉。
掌心那道曾如暖光交织的纹路此刻像被泼了墨,焦黑的痕迹从指根爬向手腕,七印系统的震颤早没了声息,连最基础的“盘古之眼”都得咬破指尖,用血珠去喂才能勉强睁开。
他在断渊边缘停住,望着脚下深不见底的裂隙——那里曾困着母渊意识,现在却像张沉默的嘴,要把所有秘密都吞进去。“《第七封印》里布洛克问死神,’我的棋还能走吗?
’“他对着风喃喃,喉结动了动,”可今天我不下棋了...我就想活着,带着她一起活着。“
话音未落,胸腔里突然炸开一道滚烫的刺。
那痛不是锐器割肉,是文火慢煨的灼烧,从心脏往四肢百骸渗,像有人正用生锈的钩子勾着他的肺叶。
楚昭明踉跄着跪下去,指甲深深掐进岩壁,指节泛白如骨。
他额头抵着冰凉的石头,冷汗顺着下巴砸在地上,却始终没发出一声哼唧——秦般若沉睡时,每次代价转移都咬着牙把呜咽吞进喉咙,他记得她颤抖的睫毛,记得她攥皱的衣角,所以现在,他连疼都要替她疼得安静些。
“她不能再痛了...”他对着岩壁呢喃,声音被风撕成碎片,“那这痛,就归我。”
裂谷风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虚烬的影子先落下来,带着股清冽的石粉味。
他驻足在楚昭明三步外,掌心那点微光忽明忽暗,像被风吹的烛火。“昭明——”他刚开口,就见黑雾正从楚昭明后颈的皮肤里渗出来,像蛇信子般缠上他的手腕。
那是旧日“影蚀”的余毒,趁系统沉寂时反扑。
虚烬的手指蜷成拳,就要冲过去,却被一只温软的手拦住。
小满不知何时站在他身侧,盲眼蒙着的蓝布被风吹得掀起一角,露出底下细白的皮肤。“别动他。”她的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的蒲公英,“他在‘听痛’...就像《海上钢琴师》里1900听海浪的节奏,他在听她还在不在。”
虚烬的脚步顿住。
他望着楚昭明因疼痛而蜷缩的脊背,突然想起初代娲语者分裂时那些被自己抹去的情感碎片——原来痛不是负担,是线索,是连着重生的线。
楚昭明的脊背突然绷直。
他缓缓抬头,眼底的黑暗里烧着两点火星。
刚才那阵剧痛里,他听见了秦般若的呼吸声,很轻,像落在雪地上的羽毛,却真实得让他喉头发紧。“我知道怎么续契了。”他的声音带着刚熬过剧痛的沙哑,却异常清晰,“不是靠系统,是靠‘痛’本身。”
他指向影墟更深处,那里有团暗红的光在雾里忽隐忽现:“影心焚炉。
能烧尽旧契,重塑新纹。“
焚炉前的光婆像是从岩壁里长出来的。
她枯瘦的手抚过炉壁,炉身立刻腾起几缕青烟,在她掌心凝成模糊的人脸——是那些被影契反噬吞噬的魂魄。“最痛的人,才能点燃最亮的光。”她的声音像老树根摩擦石缝,“你可知为何’影契‘必有反噬?
因它本是‘剥离之术’,把一个人的痛转嫁给另一个。
可你偏要逆着来,把她的痛抢回来自己扛?“
楚昭明走到炉前,指尖轻轻碰了碰炉壁。
烫,烫得他倒抽冷气,却比不过心里那团火。“《美丽心灵》里纳什说,’我学会了去忽视那些幻觉‘。”他望着光婆浑浊的眼睛,“可我学不会忽视她的痛。
她的痛在我骨缝里,在我心跳里,比系统更像我的一部分。“
光婆的枯手突然按住他的手腕。
她掌心的温度冷得惊人,却让楚昭明想起秦般若雪夜塞给他愿晶时,指尖那点冰碴子的凉。“那你要的,不是续契。”她叹息着松开手,炉身的青烟突然聚成一只眼睛,是秦般若的眼睛,“是‘焚契重生’。”
影心焚炉的炉门在这时发出轻响。
楚昭明望着门后翻涌的幽黑火焰,忽然笑了。
他解下腰间的玉佩——那是秦般若亲手雕的,刻着并蒂莲——放进虚烬掌心。“替我收着。”他说,声音里有某种释然的轻快,“等我出来,要拿它换她一个笑。”
虚烬攥紧玉佩,指节发白。
小满摸索着抓住他的衣角,盲眼里滚出一滴泪,摔在地上,溅起细小的光。
楚昭明转身,走向炉门。
幽黑的火焰在他脚边盘旋,像在迎接归人。
他最后看了一眼裂谷上方的天空——那里有第三十九道金色裂痕,正往更深处延展。
“般若。”他轻声说,“我来接你回家了。”
炉门在他身后缓缓闭合。
虚烬望着那团幽黑的火,忽然想起楚昭明掌心焦黑的纹路——此刻,那些纹路正泛着极淡的金光,像被压在灰烬下的火种,就要烧起来了。
炉门闭合的刹那,幽黑火焰如活物般缠上楚昭明的脚踝。
那不是灼烧的热,是冰锥刺入骨髓的冷,连呼吸都带着腐锈味——这是影心焚炉特有的“记忆腐蚀”,要把旧影契里所有的痛觉、羁绊、甚至名字都磨成灰。
他踉跄着跪进火里,眼前突然炸开碎片般的画面:第一次代价转移时,秦般若的右臂在他面前断裂,骨茬子扎进泥土的声响比雷声还清晰;第二次魂印灼烧,她蜷缩在他怀里,后背的血把他衣襟染成暗紫,却还笑着说“昭明的痛比我疼十倍”;第三次...第七次...每幅画面都裹着尖刺,扎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够了!”他吼出声,声音被火焰揉碎又重组,“痛就对了——因为她在痛!”
话音未落,后颈传来撕裂感。
那团纠缠他多日的黑雾“唰”地窜向空中,竟在火中显出人形轮廓——是他自己的影子,眼尾的泪痣、眉骨的弧度,连掌心焦黑的纹路都分毫不差。
影子张牙舞爪要扑过来,楚昭明却张开双臂迎上去:“你不是我的阴影,是她替我扛的痛!”
幽黑火焰突然暴涨三尺。
影子在火中扭曲,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啸,可下一秒,却有金芒从它心口渗出——那是楚昭明每次替秦般若擦眼泪时,藏在眼底的光;是她替他挡刀时,他攥碎的愿晶里迸出的光;是裂谷风里那句“她的痛在我骨缝里”,被揉碎了渗进血肉的光。
“成了!”光婆的惊呼声穿透炉壁。
她枯瘦的手死死抠住炉身,指甲缝里渗出血来——炉壁上的青烟正疯狂旋转,凝成秦般若的影子,与楚昭明的影子在火中交叠。“痛觉化光,伤处生种!
这是’痛光共鸣‘,人道之力终于...终于有了具象的根!“
虚烬攥着玉佩的手青筋暴起。
他望着炉身泛起的金光,突然想起自己当年作为静默判官时,见过最烈的火是焚烧叛神者的业火,可此刻这光,比业火温暖百倍,却比业火锋利千倍——它不是要烧尽什么,是要在灰烬里种点什么。
同一时刻,千里外的荒原。
墨鸾残影跪坐在血画的阵眼中央,发梢滴着黑血。
她面前悬浮的“娲语者印记”泛着冷光,像块淬毒的玉。
灰烬儿绕着她转圈,每走一步都在地上留下淡金色的脚印,嘴里重复着:“替她...就够了。”
“闭嘴!”墨鸾猛拍地面,碎石飞溅。
她的半张脸已经开始崩解,露出底下蠕动的黑影,“我不需要什么命定之人!
我只要...只要他不用再像条狗似的被神权踩着脖子!“
她咬破指尖,血珠滴在阵眼中心。
天地突然暗了一瞬,印记却纹丝未动。
反噬如潮水般涌来,她的右肩“咔”地裂开,黑影从伤口里钻出来,发出刺耳的尖笑:“没用的,你只是残影...连替他痛的资格都没有!”
“住口!”墨鸾尖叫着抓住黑影,指甲陷进自己的肉里。
可就在这时,一道金光破空而来——是从影墟方向射来的,带着裂谷风的砂砾味。
光种没入她心口的瞬间,她浑身剧震,崩解的右肩竟暂缓了碎裂。
“这痛...为何如此熟悉?”她望着自己完好的左肩,那里有道旧疤,是十年前替楚昭明挡下影刃时留下的。
黑影在她体内嘶吼着要挣脱,她却突然笑了,血沫从嘴角溢出,“原来...原来替他痛的人,从来不止一个。”
炉门“轰”地打开时,虚烬几乎要冲过去,却被小满拽住。
盲女仰着头,蓝布下的睫毛轻颤:“哥哥在发光,像...像妈妈临终前,把最后一口热粥喂给我时,眼里的光。”
楚昭明踉跄着跨出炉门,左臂从手肘到指尖都是焦黑的,皮肤下隐约能看见跳动的金色血管。
他的呼吸急促,每吸一口气都像在吞碎玻璃,但眼底亮得惊人——那里有光种在跃动,一粒,两粒,数不清的光种,比裂谷上方的星子还密。
“昭明!”虚烬冲过去扶住他,触到他左臂时被烫得缩回手。
楚昭明却笑了,抬起右手——掌心不再是焦黑的纹路,而是一颗跳动的金色光点,像婴儿的心跳。
“这是‘痛光种’。”光婆颤巍巍摸向那光点,指尖悬在半寸外不敢落下,“每道伤都能结一颗种,每颗种都能在别人心里生根。”
小满突然抓住楚昭明的衣角,盲眼弯成月牙:“我’看‘到了,北边三十里外,有个农妇在拔草,她的围裙口袋里装着半块烤红薯,是给小儿子留的。
她的心跳...变快了。“
话音未落,夜枭使的信鸽扑棱棱落在光婆肩头。
灰鸽爪上绑着血书,虚烬拆开一看,瞳孔骤缩:“影傀侯调了清肃军,要围剿十三州的愿晶田。
他们在密令里写...写’人道星火,不可留种‘。“
楚昭明低头望向掌心的光种,轻轻一吹。
光点融入风里,向北飘去。
他想起裂谷上方第三十九道金色裂痕,想起秦般若沉睡时睫毛的颤动,想起小满说的农妇和她的烤红薯。
风卷着光种掠过荒原时,墨鸾残影正跪在血阵里。
她崩解的右肩又裂开一寸,可心口的光种在发烫,烫得她想起楚昭明第一次替她包扎伤口时,指尖的温度。
黑影还在嘶吼,她却突然伸手接住那缕风——风里有光种的碎片,落进她崩解的皮肤里,开出极小的金色花。
同一时间,十三州的愿晶田里,农妇直起腰捶了捶背。
她摸向围裙口袋,半块烤红薯还在,可胸口突然热了起来,像有颗星星落进了心脏。
她望着田埂上被踩倒的愿晶苗,抿了抿嘴,弯腰把苗扶起来——动作很慢,却很稳。
而在影墟裂谷上方,第三十九道金色裂痕又裂开三寸。
裂痕里漏下的光,正落在楚昭明焦黑的左臂上,把“痛光种”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长到能越过山岗,长到能触到愿晶田,长到...
长到清肃军的马蹄声,已经在三十里外的官道上,踏起了烟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