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的甬道幽深而寂静,仿佛一条蛰伏于地底的巨兽的咽喉。青石墙壁上,青铜壁龛内的油灯不安地跃动,将人影拉长、扭曲,又倏忽缩短,犹如命运无常的隐喻。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的尘灰、冰冷的潮气,以及一种难以名状的、属于绝望的凝滞。唯有间或从深处传来的铁链轻响,或是某一声压抑的叹息,才刺破这厚重的死寂,提醒着此地仍是人间一隅。
蔡攸身着御赐的紫地云龙纹蟒袍,步履沉稳,行走于这幽暗之间。他的面容在光影交错中显得平静无波,唯有一双深眸,锐利如寒潭之底,不动声色地丈量着此间的森严与绝望。两名血鹞卫身着玄甲,铁靴踏地之声却刻意放得轻缓,如同猛兽收敛爪牙,沉默地拱卫其后。引路的狱吏腰身佝偻,几乎不敢抬头,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显而易见的敬畏:“启禀太傅,三位大人……就安置在最里间的精舍。” “精舍”二字在此地显得格外刺耳,却无人敢表露分毫。
蔡攸微微颔首,目光似无意般扫过两侧的铁栅。栅后阴影中,有的囚徒枯坐如石,眼神空茫,早已与这无边幽暗同化;有的则在他经过时骤然绷紧身体,将头深深埋下,仿佛躲避天敌的弱小生灵。越往深处行去,空气越发沉滞,光线愈发晦暗,唯有他们几人的脚步声在廊中清晰回响,每一步,都似敲在无形的心鼓之上。
尽头处,一间更为坚固的囚室铁门紧闭。狱吏颤抖着取出钥牌,沉重的机括声响起,在甬道中荡出令人牙酸的回音。
门开处,景象映入眼帘。昔日朝堂上风采卓然的三位重臣,如今皆已是形销骨立。王珪背靠阴湿的石壁坐着,原本一丝不苟的银白须发,如今散乱地沾附着草屑灰尘,那身象征身份的紫色官袍早已破损不堪,露出内里脏污的中衣。他脸上刻满了疲惫与屈辱的沟壑,眼神浑浊,唯有在听到门响时,那眼底深处才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惊悸。
崔琰则蜷缩在稍远的角落,头深深埋于膝间,昔日清隽的面容如今只剩消瘦的侧影,紧抿的嘴唇毫无血色,整个人仿佛一尊正在风化的石雕,唯有偶尔因寒冷而无法抑制的轻微颤抖,证明他还活着。
最年轻的卢泓,反而显得最为紧绷。他靠墙站立,脊背死死抵着冰冷石壁,仿佛借此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安全感。手腕脚踝上的镣铐清晰可见,边缘已在皮肉上磨出深红的淤痕甚至破口。他的眼神中交织着惊惶、不甘、愤怒,以及一种被强行压抑的恐惧,像一头落入陷阱却仍未完全驯服的幼兽。
蔡攸步入囚室,玄色官靴踏在冰冷的石地上,悄无声息,却自带千钧重压。他在王珪面前停下,俯下身,蟒袍的华贵衣料与地面的污渍形成刺眼对比。他静静地注视了王珪片刻,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窥内里魂魄的颤栗。随后,他伸出保养得极好的手,指尖轻轻拂开王珪额前那缕散乱粘腻的白发,动作甚至称得上一丝诡异的温柔。
“王世伯,”他开口,声音平稳低沉,却似蕴含着不容置疑的终极权威,在这死寂的囚室里清晰无比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这些日子,辛苦了。”
王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他缓缓抬起眼帘,干裂起皮的嘴唇哆嗦着,喉结上下滚动,却半晌未能吐出一个字。那目光中混杂着难以置信、残余的恐惧,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希冀。
蔡攸并未期待他的回答。他直起身,身形虽不算高大,此刻却仿佛充满了整个囚室的空间,将所有的光线和空气都吸纳于自身。他的目光缓缓扫过王珪、崔琰、卢泓,如同帝王检视他的领土。
“陛下圣明,”他朗声道,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却极具穿透力的庄严,“烛照万里,明察秋毫。今已彻查分明,尔等所涉之事,实属冤屈!”
“赦——”他拖长了音调,这个字如同巨锤,狠狠砸在三人早已脆弱不堪的心防之上。“太原王珪!清河崔琰!范阳卢泓!无罪——开释!即日——官复原职!”
一瞬间,囚室之内落针可闻。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王珪的瞳孔骤然放大,呼吸变得急促而粗重,胸膛剧烈起伏,仿佛濒死之人突然被灌入一口生气。他那双枯槁的手猛地抓住身下的稻草,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角落里的崔琰猛地抬起头,露出那张惨白消瘦、眼窝深陷的脸。他原本死寂的眼中爆发出极度震惊的光芒,嘴唇张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死死地盯着蔡攸,仿佛要确认自己并非坠入又一个绝望的幻梦。
站着的卢泓身体剧烈一晃,险些栽倒,忙用手撑住墙壁才稳住身形。镣铐因他的动作发出一阵刺耳的哗啦声响。他脸上的表情瞬间碎裂,惊惶、不甘迅速褪去,被一种巨大的、几乎将他淹没的茫然和难以置信所取代。
漫长的死寂之后,是王珪首先打破了沉默。一声悠长、嘶哑,仿佛从肺腑最深处挤出的叹息溢出他的喉咙,随之而来的是浑浊的老泪,无法抑制地涌出眼眶,顺着他脸上的沟壑蜿蜒而下。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皇宫的方向,深深地、几乎是五体投地地叩首下去,额头触碰在冰冷肮脏的石地上,声音破碎不堪,却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战栗:“臣……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仿佛被这一声唤醒,崔琰和卢泓也终于反应过来。崔琰几乎是滚落在地,以头抢地,发出压抑已久的、混合着哭泣与哽咽的谢恩声。卢泓则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镣铐再次发出沉重的声响,他伏下身子,肩膀剧烈地颤抖着,重复着感恩的话语。
一时间,囚室之内充满了泣涕交加、感激涕零之声。数月来的恐惧、绝望、屈辱,在此刻似乎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化作了对这突如其来“天恩”的狂喜与臣服。他们仿佛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一根浮木,哪怕这根浮木,来自曾经将他们推入水底的那只手。
蔡攸静静地站着,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脚下这戏剧性的一幕,如同一位高超的戏师,欣赏着提线木偶们按照他的指令做出的精彩演出。他给予他们充分的时间去释放情绪,去品味这“重生”的滋味,去将“皇恩浩荡”与“蔡太傅亲临宣告”这两个概念死死地捆绑在一起,烙刻在灵魂深处。
直到那阵最初的狂潮稍稍平息,哭泣声变为断断续续的抽噎,蔡攸才再次开口。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甚至更冷了几分,如同在温暖的熔铁上骤然浇下一盆冰水。
“然则,”两个字,便轻易地将三人从狂喜的云端拉回现实的地面,让他们瞬间屏息,抬头望来。
“过往之事,虽系冤屈,然则……”他语调缓慢,字字清晰,如同冰冷的刻刀,一下下凿在三人刚刚放松的心弦上,“风波既起,非是无因。构陷之事,空穴来风?谤议之嫌,人言可畏。”
他的目光依次扫过王珪、崔琰、卢泓,每一道目光都重若千钧,压得他们刚刚挺直些许的脊背又微微弯曲下去。
“陛下天恩浩荡,念尔等旧日微功,恕其死罪,赐尔重生。”他略作停顿,让“死罪”二字在空气中阴魂不散地回荡片刻,“然,活罪难销。尔等既蒙圣恩,当时刻谨记此番教训,涤虑洗心,恪尽职守,以忠忱报效陛下,或可……抵消前愆。”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王珪脸上,那其中不再有丝毫之前的温和,只剩下冰冷的审视与绝对的威压:“若再有何行差踏错,乃至言行有失,辜负圣心……”
话语在此刻意顿住,未尽之意比任何明确的威胁都更具恐吓。他的目光缓缓移开,仿佛不经意地扫过这间阴冷、潮湿、散发着霉味和绝望气息的囚室,扫过那冰冷的石壁、坚硬的草席,以及角落那散发着污秽气味的便桶。
“……则此地,”他声音轻缓,却如毒蛇吐信,“随时可为诸公……再开。”
一瞬间,王珪、崔琰、卢泓三人如坠冰窟,方才的狂喜和温暖被瞬间抽空,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们毫不怀疑,眼前这位权倾朝野的太傅,绝对有能力、也绝对会毫不犹豫地将他们再次打回这比死亡更可怕的深渊!这一次,将不会再有任何“天恩”降临!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们,远比之前更甚!因为这一次,他们真切地品尝过了“自由”的滋味,旋即又被赤裸裸地告知,这自由随时可以被收回,而收回的钥匙,就握在眼前这个紫袍男人手中!
“不……不敢!再不敢了!”王珪第一个反应过来,几乎是匍匐着向前蹭了半步,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尖利变调,“罪臣……不!微臣谨遵太傅教诲!必当痛改前非,竭忠尽智,以报陛下与太傅再造之恩!”
“肝脑涂地!愿为太傅驱策!”崔琰也猛地叩首,声音颤抖却急切,仿佛生怕慢了一秒就会重新被推入黑暗。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卢泓同样以头触地,所有的棱角与不甘在此刻的绝对权力威压和生存恐惧面前,被彻底碾磨成粉末。
蔡攸看着脚下彻底臣服的三人,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满意。恩威并施,摧其心志,夺其傲骨,再予其希望并将其命脉牢牢攥于掌心——这套操控之术,他已运用得炉火纯青。
他微微颔首,示意身后的狱吏:“解开镣铐。”
狱吏慌忙上前,小心翼翼地用钥匙打开三人手脚上的束缚。锁簧弹开的轻响,在此刻听来,宛如天籁,又如同一道新的、无形的枷锁套上的声音。
当冰冷的铁环终于从手腕脚踝离开,王珪下意识地抚摸着那圈深色的淤痕,感受着那刺痛的自由,心情复杂难言。既有脱困的狂喜,更有对未来无法掌控的深深恐惧,以及对这个赋予他“自由”之人的、扭曲的敬畏与绝对服从。
蔡攸缓缓走上前一步,再次于王珪面前蹲下。这一次,他并未伸手搀扶,而是目光平视着对方,声音压得更低,却如重锤般敲入王珪以及竖耳倾听的崔琰、卢泓心间:
“自今日始,”他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太原王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之荣辱安危,便系于蔡某之手。尔等前程性命,亦与蔡某……息息相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不是许诺,这是宣告,是捆绑,是最赤裸的利益与命运的共同体的构建。
王珪仰视着蔡攸近在咫尺的脸,那张年轻却蕴藏着无尽权谋与冰冷的面容,在他眼中仿佛化作了至高无上的神只,亦或是……无法摆脱的梦魇。但他别无选择。家族、性命、前程,一切的一切,都已不容置疑地系于此人一身。
他再次深深俯首,这一次,是彻底的交托与臣服,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的虔诚:“太傅……天恩!王氏全族,愿附太傅骥尾,永为门下……不二之臣!”
崔琰与卢泓亦随之同声应和,誓言凿凿。千年门阀的骄傲与士大夫的风骨,在这天牢深处,在这恩威并施的极致操控下,彻底瓦解重塑,变成了对绝对权力的绝对依附。
蔡攸终于站起身,玄色蟒袍的下摆拂过地面,不染纤尘。他不再多看三人一眼,转身,缓步走出囚室。狱吏慌忙躬身相送。
王珪、崔琰、卢泓在三名狱卒的搀扶下,踉跄着跟出。重见天日的那一刻,刺目的阳光让他们瞬间眯起了眼睛,几乎流下泪来。他们贪婪地呼吸着室外冰冷的、自由的空气,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然而,那空气中,似乎隐约残留着一丝清冷的龙涎香气,那是蔡攸蟒袍上惯用的熏香,若有若无,却无比清晰地萦绕在他们的鼻端,沁入他们的心脾。
这气息,提醒着他们,所谓的自由,不过是另一座更大、更精致、也更无法挣脱的无形囚笼的开端。而手握钥匙的,永远是那位紫袍蟒服的太傅。他们获得了重生,却也永远地失去了某种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独立的意志。
他们相互搀扶着,步履蹒跚地走向那未知的、已被彻底安排的未来,背影在阳光下,却拖曳着长长的、无法摆脱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