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3月的深圳，雨季来得特别早。人民医院外科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潮湿的空气，让人透不过气来。赵红英躺在病床上，左腿打着厚重的石膏，额头上缠着绷带，但眼睛却死死盯着挂在床头的工厂平面图。
数控车床必须放在厂房东侧，她的声音因为伤痛而虚弱，语气却依然斩钉截铁，西侧下午日照太强，会影响加工精度。
齐铁军站在病床前，手里拿着刚刚修改好的图纸，眉头紧锁：红英，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养伤。厂区改造的事，有文婷他们在盯着。
养伤？赵红英挣扎着想坐起来，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德国专家团下周就到，生产线改造才完成一半，我躺得住吗？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沈雪梅端着药盘走进来。她看了一眼吊瓶，转头对齐铁军说：铁军，让她说。不说出来，她更难受。
这时，陆文婷抱着一摞资料匆匆进来，眼镜片上还带着雨珠：红英姐，排放标准的问题有眉目了。德国人的欧标确实比国标严格，但他们的测试条件和我们不同...
说重点。赵红英打断她。
重点就是，陆文婷扶了扶眼镜，如果我们能证明在同等测试条件下，我们的产品能达到同等环保标准，就有谈判的筹码。
病房顿时变成了临时会议室。齐铁军把图纸摊在病床边的桌子上，陆文婷打开笔记本电脑——这是所里特批的最新装备，沉重的机身需要单独用一个手提箱装着。
德国标准的核心问题在这里。陆文婷指着屏幕上的曲线图，他们测的是稳态工况，但国内路况复杂，车辆经常处于变速状态。
赵红英的眼睛亮了起来：也就是说，如果能在变速工况下达标，反而能证明我们的技术更先进？
理论上是这样。陆文婷调出一组数据，但我需要红英姐厂里那台进口检测设备做验证试验。
问题来了。那台价值百万的检测设备，正在改造中的厂房里，而厂房现在因为红英受伤，施工进度已经滞后。
窗外雨越下越大，敲打着病房的窗户。沈雪梅走过去关窗，看见楼下停车场开来几辆面包车，工人们正冒雨从车上卸下设备零件。
那是......沈雪梅惊讶地睁大眼睛。
赵红英挣扎着爬到窗边，只看了一眼，眼圈就红了。厂里的老师傅们带着徒弟，正把设备零件分批运到医院后院的车库。老车间主任站在雨里指挥，浑身湿透，但每一个动作都透着干劲。
这帮老伙计......赵红英的声音有些哽咽。
齐铁军立即打电话安排：在医院后院车库搭建临时检测点，让后勤部调三台除湿机过去。通知食堂，给加班的师傅们准备姜汤。
接下来的三天，医院后院的车库成了临时的技术攻坚阵地。工人们用防雨布搭起简易工棚，设备在雨声中重新组装。陆文婷带着技术人员，在潮湿闷热的环境下开始试验。
第三天深夜，雨终于停了。陆文婷冲进病房，头发凌乱，白大褂上沾着机油，但眼睛里闪着光：数据出来了！在模拟城市路况的测试中，我们的排放比德标还低5个点！
就在这时，齐铁军的手机响了。接完电话，他的脸色变得凝重：德国专家团提前到了，明天就要看生产线。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赵红英。她咬着嘴唇思考片刻，突然对沈雪梅说：雪梅，给我打一针止痛针。
不行！沈雪梅断然拒绝，你的伤情不能乱用止痛药。
那就想办法让我明天能站着见德国人。赵红英的眼神异常坚定，这次合作关系到厂子三百多人的饭碗，我不能躺在这里。
沈雪梅看着赵红英，又看看齐铁军，最后长叹一口气：我有个办法，但只能维持四个小时。
那一夜，病房的灯很晚才熄。而医院后院的临时工棚里，机器的轰鸣声一直持续到天明。
第二天一早，当德国专家团的车队驶入厂区时，他们看见了一个奇迹：赵红英穿着整洁的工作服，稳稳地站在厂门口迎接。只有站在她身边的齐铁军能看到，她扶着拐杖的手在微微颤抖，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欢迎来到新时代配件厂。赵红英用流利的德语说道，声音洪亮而自信。
专家团团长施密特先生惊讶地看着已经完成改造的生产线：这不可能......按照原计划，改造应该还需要一周时间。
在中国，我们习惯把不可能变成可能。赵红英微笑着回答，同时悄悄把身体的重心移到另一条腿上。
参观进行到一半时，施密特突然提出要去看那台关键的检测设备。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设备现在还在医院车库呢！
就在这时，陆文婷快步走来，在齐铁军耳边低语几句。齐铁军点点头，转身对德国专家说：检测设备正在做最后的校准，请各位先到会议室看测试数据。
在会议室，当陆文婷展示出那份在车库完成的测试报告时，施密特先生的表情从怀疑变成了惊讶：这组变速工况数据......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通过创新。齐铁军平静地回答，我们开发了一套更适合中国实际路况的测试方法。
谈判进行了整整一天。傍晚时分，当双方终于在合作协议上签字时，赵红英的脸已经白得像纸一样。送走德国专家团，她终于支撑不住，瘫倒在轮椅上。
值得吗？回医院的路上，沈雪梅一边给她量血压，一边忍不住问。
赵红英虚弱地笑了笑：雪梅，你记得我们当年在技校读书时说过的话吗？总有一天，我们要让外国专家对我们竖起大拇指。
沈雪梅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握住了好友的手。车窗外的深圳，华灯初上，这座城市的每一个灯火背后，都闪烁着无数个像红英这样的奋斗者的身影。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协议签署的同时，陆文婷在检测数据中发现了一个新的问题。这个问题，将把他们推向另一个更大的技术难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