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少女的呢喃着,她双眼无神,好像失去了灵魂。
眼前的场景确实是一场震撼的默剧,但流萤不明白。她不理解,为什么苏拙会拥有这样强悍的力量;她更不理解,明明能轻易解决这一切的苏拙却迟迟不肯出手,漠然地看着那些铁骑沦为虫群的养分。
如果苏拙能早些动手,那些因那只虫子而死的铁骑们就绝不会像现在这样,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的结局。
此时此刻,她心中的疑惑、不安与心底那一抹没由来的畏惧让她失神,让她身形微颤。
所以,流萤不愿意让不安在心底酿成苦酒,她选择直接质问:
“到底是为什么?你明明可以救下那些格拉默的……”
“当然,我可以。”苏拙似乎早就料到了她会这么说,他只是目视前方的空无,头也没回:
“但,流萤,你想想,如果我提前动手消灭了虫群,对于格拉默而言,那确实是拯救。但对于虫群的文明来说,那何尝不是一种毁灭?”
说话的少年终于回头,在他的眼里流萤只看到了淡漠和平静,就好像他方才什么既没有毁灭虫群,也没有放弃那些铁骑,这是一种纯粹而傲慢的神性。
“虫子的文明也是文明,哪怕它们永远不会理解科学的律动,永远不能认知文学的韵美,哪怕它们永远也看不懂艺术、学不会抒情。”
苏拙看向流萤,在少女的颤抖中,他一字一顿:
“在我眼里,它们的文明与格拉默无异。这世界上的一切,即使是一只蚂蚁,于我而言,都是大差不差的存在。”
流萤的身子抖动得更厉害了,她在努力地压制自己的情感。
苏拙最后的话犹如重锤:
“同样,它们存在,但也仅此而已。”
多么纯粹、多么冷淡、多么傲慢!流萤的愤怒已然完全压抑不住,她怒气冲冲地靠近苏拙身侧,揪住他的领子怒吼:
“所以,在你眼中,所有生命都是虫子,对吗!?”
苏拙脑海中闪过几道身影,那些都是在他记忆里留下别样色彩的存在。但面对眼前眼中怒火直冒的少女,他最终还是缓慢而轻微地点头。
他并非和自己说的一样,真的就那么淡漠无情。至少他方才对虫群的出手,已是救下了许多本来大概率死在这场战役中的铁骑了。这已是他对格拉默特殊的仁慈。
不过,为了此行最后的目的,他不仅不会承认来安抚流萤,也不准备插手接下来格拉默可能会面临的事——他确乎有些淡然,刚刚的那些牺牲和即将要发生的一切,在他眼里,不过都是无关紧要的代价。
揪着苏拙衣领的流萤闻言怒火更盛,她猛地把脸贴近苏拙的鼻尖,滚烫的吐息扑在他脸上,带来少女的斥责:
“你明明是格拉默帝国的科学家,你明明在那里生活了几年!难道,对你而言,格拉默的生活、我们的过去、我和其她你熟悉的人,都没有任何意义吗?”
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破音地咆哮:
“你凭什么这么高高在上!你在扮演什么闭耳塞听的神明!?”
泪水在咆哮声后决堤,流萤气急,她想给眼前这个混蛋狠狠来上一拳。但最后还是因心底的情感放弃。
当然,时至如今,她已然知道自己绝不是苏拙的对手,少年那深不可测的实力或许正是他如此傲慢的原因。
有实力就能这样傲慢吗?流萤心中的失望逐渐累积。
苏拙没有回答流萤的问题,他有些不自然地扭过头,避开少女那宛若燃烧的眸子。他轻声说道:
“如果,你想证明你对我的意义,就先理解你存在的意义……”
“呵。”
流萤冷笑着,松开了苏拙的衣领。她心底的失望让她暂且恢复了冷静:
“你有什么资格判定?你以为自己是谁?”
苏拙只是淡漠地盯着她,好像在说他就是有资格为生命下定裁断。
流萤心底的火气再次被勾起,她怒火中烧,转身就要离开。
走到这位于几近太空的奇异空间的屏障前,她回头看向苏拙,冷声道:
“放我出去。”
“去哪?”苏拙轻声问道。
“不关你的事。”
流萤厌恶地转过头,那张原来令她魂牵梦萦的脸,此刻似乎成了她心底最厌烦的东西。
苏拙的声音毫无波动,他明显没被流萤的表现影响:
“如果你想去其它战场的话,没有那个必要了……”
“你懂什么!”流萤没有听完苏拙的话,便气冲冲地打断,她转过头,用嫌弃的眼神打量着少年:
“像你这样傲慢的家伙,永远也不会懂的。生命的珍贵,生命的意义,你绝不会明白。”
或许是出于某种倔强不服的心理,她自顾自地解释起来:
“你不会明白,我为什么给自己取名为‘流萤’。
在第一次上到战场,看到那些铁骑因名为信仰的思想钢印登上战场,为不属于他们的意志献出生命,我就决定,我的生命当如萤火,随性而动;我要肆意地流动,在宇宙永恒的夜空中,划出属于自己的那一抹独特的轨迹。”
流萤顿了顿,她低头看向脚底下那片战场,想起苏拙刚刚突然出现救场,她眼中闪过决绝:
“在前不久的战场,在面临死亡的威胁时,我意识到了我身为‘流萤’,存在的第二种意义:我们的人生,就像盛夏的萤火虫,那夜晚中一闪而逝的光芒就是我们的缩影。生命的流逝永不停歇,只有认识到这点,我们才要追逐那一闪而逝的萤火。”
苏拙微不可察地点头认可。
少女的话还在继续:
“最后,在见识到你拥有如此力量,却又这样漠视生命的样子后,我又领悟了我身为‘流萤’的另一重含义:
或许,我们的实力、我们的存在,在这浩瀚星海中是不值一提的萤火。但哪怕是萤火,我也要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光芒!”
流萤认真地看着苏拙,经过刚刚对自我的剖析,她已然渐渐冷静了下来。她右手横在胸前,坚定地说出自己的决心:
“我不愿追求什么永恒与宏大,只求,能绽放属于我的生命之火。哪怕,那只是瞬间的萤火。”
她重新向苏拙走近了几步,语气坚定:
“所以,苏拙先生,我一定会向你证明的,我会证明你是错的,我会证明属于我的、生命的意义。”
苏拙终于露出表情,他轻笑:
“我很期待。”
随后,他突然语气一转,说起另一件事:
“不过,你确实不用去战场了。回格拉默去吧。”
留下意义不明的最后一句意义不明的话后,少年的身影缓缓消失:
“新的战争,已经开始了。”
一道几近透明的光芒顺着苏拙的手指传入流萤的身体。
“等等!”流萤想抓住少年的手,问个清楚,却扑了个空。
待她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已然回到了那个被苏拙轻轻一指烧成玻璃的战场星球。
那奇异的空间似乎与现实的时间流速不同。流萤环顾四周,已经看不到任何一位属于格拉默的战士或是飞船了。
她不满地呢喃:
“‘回格拉默去’,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恶。”
流萤咬牙,唤出机甲,飞身向着机甲内部指示的方向飞去。那里,是她的故乡,格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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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穹之下,格拉默帝国的明珠——首都星轨道上空,此刻正被钢铁与火焰撕裂。昔日象征着无上荣耀与秩序的宙域,已成为同室操戈的炼狱。这不是对抗虫群的生存之战,这是帝国血脉内部的自我吞噬,是议会权杖与女皇冠冕的残酷碰撞。
叛乱的议会舰队组成了冰冷的钢铁阵线,无数艘星系级战列舰、恒星级星战舰和行星级驱逐舰如同移动的金属山脉,它们的阵列严谨而冷酷,体现了议会所推崇的绝对理性与秩序。舰体冰冷的金属光泽反射着远方恒星的光芒,庞大的粒子光矛阵列开始充能,幽蓝色的能量在炮口汇聚,仿佛无数只冰冷的审判之眼缓缓睁开。舰桥内,议员们的全息影像闪烁着,他们的命令通过数据链精确下达,视界中只有冰冷的战术图标和效能评估数据。他们将此视为“必要的矫正”,为了制衡那位权力过于集中、几乎与帝国化身为一体的女皇,哪怕代价是帝国的血液。
与他们遥遥相对的,是密密麻麻,散发着截然不同气势的阵列。女皇的铁骑们,他们的机甲并非整齐划一的舰队,而是如同忠诚的骑士,拱卫着后方那艘流线型、宛如银色水滴般的女皇宫殿。这些“火萤”系列机甲沉默地悬浮在真空中,机甲外壳上大多没有议会舰队那般崭新的光泽,反而布满了与虫群作战留下的深刻疤痕与暗沉血迹。这些伤痕,是他们的功勋章,也是此刻议会眼中“不可控”的象征。他们对女皇的忠诚,并非源于程序或律法,而是近乎信仰的炽热奉献,那种毫无理由可言的思想钢印。
“为了女皇!”——公共频道内,没有复杂的战术指令,只有这简短、狂热、被电流扭曲却依旧震撼人心的战吼,如同最后的祈祷,从每一个铁骑驾驶舱中迸发。
战斗,在议会舰队主炮齐射的致命光流中悍然爆发。
无数道毁灭性的粒子洪流撕裂空间,直扑向铁骑阵列及其后方的女皇宫殿。光芒照亮了铁骑机甲上每一道粗糙的修补痕迹和编号刻印。
铁骑们动了。
他们没有选择硬撼这毁灭性的齐射。那些身经百战的机体,如同拥有本能的蜂群,瞬间化整为零。推进器爆发出超越设计极限的烈焰,以近乎自杀式的规避动作,迎着炮火冲锋。他们穿梭于密集的光矛射击网络之中,动作带着一种与议会军刻板战术截然不同的、近乎艺术的残酷美感。每一次惊险的闪避,都仿佛在死神的指尖舞蹈。
一台编号AR-7763 的“火萤3型”重装机甲,用厚重的肩甲护盾硬生生偏折了一道擦过的光流,护盾瞬间过载爆炸,机甲半个身子被灼得通红,但它依旧稳定地持续用臂载火炮进行压制性射击,为同伴创造前进的空间。
另一台编号 AR- 的“火萤4型”突击机甲,如同鬼魅般贴近了一艘恒星级星战舰的舰体。它的高频军刀闪耀着刺目的白光,狠狠刺入战舰的引擎喷射口,然后疯狂地搅动、破坏!从内部引发的爆炸将这艘战舰撕开一个巨大的口子, AR- 则在爆炸及身前的一瞬,灵巧地蹬离舰体,扑向下一个目标。它的动作精准、高效,带着一种对自身安危完全漠视的冷静。
议会舰队的指挥官们震惊了。他们的火力优势在对方这种完全不按常理、甚至不顾生死的贴身的打法下被大幅削弱。铁骑们太了解帝国的舰船了,他们的攻击直奔弱点而去,每一次成功的近身,都意味着议会一艘战舰的瘫痪或毁灭。
“这些疯子!他们难道不怕死吗?”一名议会舰长看着屏幕上那台如同附骨之疽般在友军舰船上制造爆炸的机甲,失声喊道。
议会也并非铁板一片。他身后有人嘲讽:
“这对那位女皇效忠的思想钢印,难道不是我们亲手通过协议,为他们设定的吗?”
怕?铁骑们的字典里或许早已删除了这个字。他们的存在意义仿佛就是为了扞卫那个至高的身影。女皇的意志,即是他们的方向;女皇的安危,高于他们的生命。这种超越了理性理解的忠诚,化作了战场上最恐怖的武器。
一台机甲在被数道光矛同时击中解体的前一刻,最后的通讯是平静的:“编号 AR-,确认陨落。女皇陛下万岁。”
另一台机甲死死抱住一艘星舰的舰身,启动了内核熔毁程序,耀眼的太阳再次于帝国的心脏地带升起,带走了一片叛乱的钢铁。
战斗残酷而胶着。议会军依靠数量和火力艰难支撑,铁骑们则用生命和绝对的忠诚一步步压缩着叛军的阵线。宇宙中飘满了战舰和机甲的残骸,无声地诉说着这场内耗的悲剧。
可是,星舰终究还是太多了。尽管接到命令的铁骑们已拼命向着帝国赶来,但议会的突袭还是让这时间显得有些过于短暂。
铁骑们节节败退。
在皇宫的穹顶,与那少年谈心之地,泰坦尼娅正安然地坐着,平静地凝望这一切,平静地看着,这个星际帝国的陨落。
她有些厌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