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计划”第一阶段以一种戛然而止、疑云密布的方式仓促落幕,如同一声闷雷炸响后,留下的不是酣畅淋漓的暴雨,而是低沉压抑、久久不散的阴霾。“刃”小队从隔离检疫区出来后,并未迎来预想中的严厉惩处或是新的任务指派,而是陷入了一段前所未有的、近乎停滞的“蛰伏期”。
没有高强度的体能消耗,没有烧脑的战术推演,没有危机四伏的野外生存。他们的日常被替换成了相对温和的恢复性训练、大量的政治理论学习、装备维护保养,以及……无所不在的、令人窒息的等待。
基地的气氛明显不同以往。巡逻的警卫增加了,某些区域的通行权限被收紧,教官们行色匆匆,脸上时常带着凝重的神情,彼此间的交谈也压低了声音。一种山雨欲来的紧绷感,无声地弥漫在“蜂巢”的每一个角落。
程微意(Kestrel)试图从各种渠道探听关于琉璃岛事件、关于那场实弹袭击、关于“深蓝”后续安排的消息,但所有知情者都三缄其口,讳莫如深。就连平日里消息最灵通的林浩轩,也挠着头表示爱莫能助:“上头这次口风紧得很,我打听过了,啥也问不出来。就说让我们安心休整,等待通知。”
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并不好受。尤其是对于刚刚经历了生死考验、心中充满了未解谜团的“刃”小队成员而言。齐恒(磐石)的伤势(模拟)在精心治疗下恢复得很快,但他眉宇间的沉重却并未减轻,作为队长,他承受的压力更大。王虎(雷公)变得有些焦躁,只能在健身房发泄着多余的精力。李梦琪(灵犀)则整天泡在图书馆,试图从浩如烟海的资料中找到关于那种失控能源核心或是未知信号源的蛛丝马迹。陈默(幽影)愈发沉默,常常独自一人擦拭保养着他的狙击步枪,眼神空茫,不知在想些什么。张浩(回春)则细心地照顾着每个人的身体状况,像个忧心忡忡的老管家。
程微意将自己投入到高强度的理论学习中。她重新系统性地研读陆沉给她的那本《复杂系统下的军事决策与权限边界》,结合琉璃岛上的亲身经历,对书中那些抽象的理论有了更深切、更血肉模糊的理解。权限、边界、系统风险、个体能动性……这些词汇不再冰冷,它们与能源核心刺眼的电弧、齐恒肩胛处的“弹孔”、陆沉降临战场时冰冷的火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她认知中关于现代战争复杂性的全新图谱。
她也会反复回想复盘时陆沉最后的叮嘱——“以自身安全为第一优先”。这句话像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至今未曾平息。它超越了教官的职责范畴,带着一种近乎越界的、私人的关切。每当想起他说这话时那压抑着什么的沙哑嗓音,程微意的心跳总会漏掉一拍,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混杂着困惑、悸动和一丝莫名委屈的复杂情绪。
他是在关心她,毋庸置疑。但这种关心,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模糊不清,且带着他特有的、冰冷的克制。她甚至无法确定,这份关心是针对她“程微意”这个人,还是仅仅针对他麾下一名表现出色、却差点折损的“利刃”。
这种不确定性,比直白的忽视更让她心烦意乱。
蛰伏期的第五天,基地通知所有参与过“深蓝”的学员,参加一场由陆沉主持的、关于“极端环境下指挥链维持与信息甄别”的专题理论授课。
这是自琉璃岛归来后,程微意第一次在正式场合见到陆沉。
他走进教室时,依旧是那副冷峻如山、不容置喙的模样。一身笔挺的常服,肩章冰冷,步伐沉稳。他的目光扫过台下,与程微意有过极其短暂的一瞬交汇,快得让她几乎以为是错觉,随即他便移开了视线,如同看待任何一个普通学员,没有丝毫异常。
授课开始。陆沉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来,清晰,冷静,逻辑严密,将极端环境下指挥体系可能面临的崩溃风险、信息噪音的干扰模式、以及维持指挥链韧性的关键技术手段,剖析得淋漓尽致。他引用的案例不再局限于教科书,甚至隐晦地提及了一些类似琉璃岛上遭遇的、通讯中断、敌友难辨的极端情境。
他的讲述专业而抽离,仿佛那个在琉璃岛上失控抓住她手腕的男人,那个在复盘结束时用沙哑嗓音叮嘱她的男人,只是她臆想出来的幻影。
程微意坐在台下,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课程内容上,笔记做得一丝不苟。但她的眼角余光,却总是不受控制地瞥向讲台上那个冷硬的身影。他站在灯光下,身形挺拔,面容冷肃,每一个手势,每一个停顿,都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绝对自信,也与那天在废墟硝烟中疾奔而来的“烛龙”,形成了某种割裂又统一的神秘魅力。
这种割裂感让她感到烦躁。她低下头,强迫自己盯着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迹。
课程进行到后半段,陆沉布置了一个小组推演作业,模拟在强电磁干扰与部分队员失联情况下,如何利用有限且不可靠的信息源,重构战场态势并做出决策。
学员们开始分组讨论,教室里响起一片嗡嗡的低语声。
程微意所在的小组自然由她主导分析。她正就一个信息矛盾点与王虎低声争论时,眼角的余光瞥见陆沉走下了讲台,开始在过道间缓慢巡视。
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讨论的声音也下意识地压低。
陆沉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在经过他们这一组时,似乎略微停顿了那么一瞬。程微意能感觉到一道沉甸甸的目光落在她的后颈上,让她背脊瞬间僵直。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查看他们的推演过程,只是那么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下,便继续向前走去。
然而,就在他身影掠过的那一刻,程微意似乎闻到了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烟草味。很淡,几乎被教室里各种气味掩盖,但她却敏感地捕捉到了。陆沉平时极少抽烟,至少她从未见过。这味道……是压力过大吗?因为“深蓝”的意外?还是因为别的?
这个微不足道的发现,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了她一下。
课程结束后,学员们陆续离开。程微意收拾好东西,正准备随人流出去,却被陆沉叫住。
“Kestrel,留一下。”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程微意的心猛地一跳,停下脚步,转过身。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旷而安静。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影。
陆沉站在讲台旁,手里拿着教案,目光平静地看着她,那眼神恢复了纯粹的教官审视。
“关于你上次提交的,《复杂系统下的军事决策与权限边界》的读书报告,”他开口,话题完全在程微意的预料之外,公事公办,“其中关于‘个体能动性在系统崩溃临界点的作用’论述,有几个观点不够严谨,论证依据不足。”
他走上前几步,将一份打印出来的、上面有红色批注的报告递给她。
程微意接过报告,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微凉的指尖。那触感让她心头一颤,迅速低下头,看向报告。上面果然用红色的笔迹,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批注,字迹凌厉,一如他本人。
“这里,”陆沉的手指隔空点在报告的一处,“你引用了‘淬火行动’中索桥决策的例子,来论证个体冒险的必要性。但你没有充分考虑到,当时的团队协同基础和环境可控性与琉璃岛那次有着本质区别。将不同风险层级的案例进行简单类比,是逻辑上的漏洞。”
他的批评一针见血,专业而冷酷,瞬间将程微意心中那点因他留下自己而产生的微妙涟漪击得粉碎。她抿紧了唇,脸上有些发烫。
“还有这里,关于‘权限边界的模糊地带’……”
他逐一指出报告中的问题,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只是在纠正一份普通作业。程微意认真听着,不时点头,将他的意见牢记在心。她知道,这些批评对她而言是宝贵的财富。
然而,就在他即将点评完毕,程微意以为这次谈话会以纯粹的学术指导结束时,陆沉的话锋却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他的目光从报告上移开,重新落在她的脸上,那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烁了一下,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沉默了几秒,教室里的空气仿佛也随之凝固。
然后,他用一种比刚才低沉些许、也……复杂些许的语气,仿佛不经意般,加了一句与报告内容毫不相干的话:
“另外……基地图书馆新到了一批外文原版期刊,关于认知心理学与高风险决策的。第A-17书架。你可以……去看看。”
他说完,不等程微意反应,便拿起教案,转身,迈着与来时一样沉稳的步伐,径直离开了教室,没有回头。
程微意愣在原地,手里还拿着那份被批注得密密麻麻的报告,耳边回荡着他最后那句突兀的、与之前严肃学术氛围格格不入的“提醒”。
基地图书馆……新期刊……认知心理学与高风险决策……第A-17书架……
这算什么?是教官对勤勉学员的额外指点?还是……某种不便明言的、迂回的关怀?
她低头看着报告上他那凌厉的字迹,又想起刚才那丝若有若无的烟草味,以及他最后那复杂难辨的眼神和语气……
蛰伏期的平静表象之下,似乎有惊雷在无声地酝酿。而陆沉,这座她以为已经重新冰封的雪山,仿佛总在不经意间,泄露出其内部汹涌躁动的岩浆。
程微意握紧了手中的报告,指尖微微用力。她抬起头,望向窗外沉落的夕阳,眼中充满了比之前更加浓重的困惑,以及一种被这无声惊雷搅动起来的、更加难以平息的好奇与……探寻。
她决定,明天就去图书馆,看看那个A-17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