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的,不是之前那年轻水手,而是个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人。
那中年人也是第一次看到楚北川兄妹,初见之下,他有些错愕,因为委托人没说这对兄妹的身份,开价不高,只说男的是郎中,女的有些姿色。
唯一要求,就是要把女的卖去北狄权贵家做私奴,将来必须有迹可查。
发卖要求查无此人的很多,像这样要求卖了之后还要刻意让人找到的,真不多见。
不过,这关他什么事?
他转卖给高丽人,高丽人会先把这些人先运回高丽,再从高丽发往北狄,即便将来找到人,也与他无关,唯一有关的,是眼前利益。
眼前利益便是,两人脏是脏点,洗洗还能要。
中年人回身拦住跟在身后准备进来的男人,两人咬着耳朵说了几句什么“要加钱”,后者看了一眼楚南溪,爽快同意了。
那人一挥手,直接进来几个麻色短褐、锥发赤足男子,麻利的用布条往两人嘴上一绑,推着他们便出了船舱。
微凉海风扑面而来,漫天星斗如梦似幻。
即使楚南溪嘴里绑着布条,她还是忍不住深深吸了口带着咸味的自由空气。
四个光脚没穿长裤的高丽人,押着五花大绑的兄妹俩,后面还跟着个穿长裤、着乌靴的高丽主事,趁着夜色将他们转移到不远处的高丽商船上。
楚南溪与阿兄对视一眼,从两人黯淡的眼神里,看不出有什么逃跑的好主意。
完了,真要被卖到高丽吗?
后世一直没兴趣去那弹丸小国,想不到,穿到古代反而要出国了。
还好他们之前做了准备,上了高丽船,身上的布袋子被搜去,尽管里面只装着两块饴糖。
这次关押他们的不是货仓,而是货仓下面逼仄的隔层。
搜身之时,他们被松绑,大概是行程比较长,关在夹层都不一定活着上岸,绑着死得更快。
“不要喊叫,叫了没人听见。不要打架,打死直接喂鱼。”一个说大夏话的二鬼子给他们一人灌了一口凉水,发了几块干饼,却没有水。
楚北川紧紧贴在楚南溪身后,钻进船舱后,他低声道:
“快吃药。”
楚南溪在黑暗中,将手心里汗滋滋的药丸干咽了下去。此时听到身后铁门被重重关上,锁门的铁链子哗啦啦一阵响,踩在木板上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他们是最后关进来的两个。
夹层很矮,楚北川这种高个子抬手就能摸到顶。
过了好一会儿,楚南溪的眼睛才适应船舱夹层里的微弱光线,能看清周围环境。
一眼之下,她不禁大吃一惊:
在这狭小的地方,竟然关着上百号人!
有人坐着睡着了,有人仰脸看着他们,看不清五官,却知道他们是活人,上百个人如鬼魅般没有一丝声响,楚南溪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太诡异了!
我穿的明明是笔记体野史啊,不对,笔记中确实收录了一些民间志怪传说......
楚南溪本能转身想跑,却被身后阿兄拥入怀中:“别怕!阿兄在这里。”
楚南溪眼泪都要掉下来了,阿兄的怀抱让她得以冷静,书里那些关于建兴十年,人口掠卖的记录,像弹屏一般,从她脑子里飞快弹过。
“军作院工匠”、“平江船匠”、“德化窑将”、“江浙织户”......不会那么巧吧?
如果是这样,他们的目的地不是高丽,而是北狄。
想到刚才被灌的那口凉水,她抬头问:
“阿兄,解药有几颗?”
“还剩三颗。”
只有三颗?楚南溪深深吸了口气,浑浊的空气却让她狠狠咳了两声。
这两声咳嗽,惊起了更多人,他们都抬头看向最后进来这两个穿着体面的年轻人。
看来,大多数人进来都不到一炷香时间。
“你们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吗?”楚南溪试着问。
没人回答她。
“有没有一个叫张大河的?”
楚南溪知道说别的他们也不信,干脆试试野史里记录的那个具体事件。
依然没人回答,楚南溪继续往下说:
“张大河,你因母亲、兄长在北狄为质,才同意前往北狄,可你娘已被北狄人打死,张大山只要稍显反抗,便会遭北狄人毒打,你兄长并不愿你过去,你收到那封信是北狄人逼他写的。他更希望你留在大夏造船,造更多军船,干死那帮北狄狗,为你娘报仇!”
“我娘死了?你是什么人?你怎知我娘死了?!”
果然有个叫做张大河的平江船匠。
楚南溪镇定道:“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说的都是机宜司千辛万苦打探来的情报。”
黑暗中,张大河站了起来,他跨过地上坐着的人,向楚南溪步步逼近:
“机宜司?你是官府的人?若不是朝廷软弱无能、官府腐朽不堪,大夏怎会如羔羊般任人宰割?我娘明明是大夏人,为何被朝廷遗弃在江北?北狄人杀了她?大夏官家才是刽子手!”
“对!那个只会风花雪月的官家,在我们心里早已经死了!他的妻儿老小,因他的无能受尽蹂躏。可是,北狄人能把厚厚的熊皮鞋底踩在那位官家脸上,又怎会将他的子民当人看待?
若你留在大夏,你便是你兄长的价值,一旦你去了北狄,你娘的尸骨,便是你兄长的结局。
江北是大夏的,要靠我们去夺回来。
李将军、楚将军、韩将军,他们带领将士浴血奋战,为了不仅是官家,更是大夏千千万万个母亲,不像再你娘那样被番人活活打死。
东京火药匠孙容炸毁北狄粮仓,船匠陈岩凿沉敌船,是他们不知道官家误国吗?他们只是用自己的技艺告诉北狄,大夏工匠,骨头比他们铁浮图还硬!”
人群中有人呜咽起来:
“孙荣!他是我师兄,我们也一直在赡养他的家人......可是,我们军匠一年只有三十贯收入,根本不够养活一家老小。”
“你们是军器监南作院的军匠?你们几十个人跑了,去为北狄人造弩机,用来射杀留在大夏的亲人伙伴。一旦北狄人赢了天下,分给你的宅地三十亩,承诺你的免赋十年,随时可以作废。
北狄人和我们约定打北戎的时候,也承诺过还我们燕云十六州,然而到头来,他们可曾信守承诺?
张大河,你们平江兵工坊跑出来的人,打的是不是北狄给投北工匠发宅地的主意?”
见楚南溪随口便能指出他们身份,船舱里的人对她机宜司身份深信不疑,都交头接耳起来。
可那口离魂汤容不得他们讨论下去,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陷入迷糊状态。只有体质好或是灌得少的人还能保持清醒。
“三郎!三郎你怎么了?”
“我的头好晕......”
“我也是......这是怎么回事?”
楚南溪没时间废话,高声道:
“高丽人给大家灌的凉水是离魂汤,这帮墙头草已认了北狄做宗主国,不会在乎我们夏人死活,隔三差五喂口离魂汤让我们昏睡,路上连干粮都省了。试问我们有几人能这么活着到北狄?
我们不能在船上等死。
必须想办法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