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1月10日，南京的雪下到第三天，终于停了。青南路的积雪被行人踩成深灰色的冰碴，路边的梧桐枝桠上挂着一串串冻住的水珠，风一吹就晃，像被时间凝固的眼泪。南园四舍的走廊里，暖气时断时续，墙壁上贴着的“冬季防火安全须知”卷了边，露出底下泛黄的旧报纸。三楼靠窗的302宿舍内，苏晓棠把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指尖在蓝白格子的被面上停了停——那是她从姜堰老家带来的，被角还绣着歪歪扭扭的“棠”字，是去年妈妈送她来上学时，连夜用红线缝的。
“真要走啊？”室友林薇咬着钢笔帽，笔尖在笔记本上戳出一个小坑，抬头看她时，眼镜片上蒙着层薄雾，“就因为张姐用热得快被抓，你当舍长的受牵连，犯不着赌气吧？辅导员也就是说说，过两天就忘了。”
苏晓棠没说话，只是低头把桌上的《计算机文化基础》塞进帆布包。书脊有点磨破，是她从图书馆借的，下周就要还。下午的系会上，辅导员当着全系同学的面点名，说“302宿舍违规使用电器，舍长苏晓棠监管不力，要写检讨”，话音落下时，她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目光，有好奇，有同情，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打量。她不是赌气，只是在那个挤满人的阶梯教室里，那句“连宿舍纪律都管不好，还念什么书”像根细针，扎进心里最敏感的地方——她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南大的，来南京前，妈妈把攒了半年的鸡蛋换成钱，塞给她时反复说“要好好读书，别让人看不起”。
“我去买点东西，晚饭不用等我。”苏晓棠抓起那件枣红色的外套，拉链拉到下巴，又把米白色的围巾绕了两圈，镜子里的她裹得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像一团小小的火，在灰扑扑的宿舍里格外显眼。林薇还想说什么，却见她已经走到门口，手搭在门把手上时顿了顿，回头补充了句：“我会早点回来的。”
下楼时，宿管阿姨正在值班室里织毛衣，见她出来，抬头看了眼挂钟：“都五点多了，外面天快黑了，早点回来啊。”苏晓棠点点头，脚步轻快地走出宿舍楼。门口的自行车棚里，几辆旧自行车上还盖着雪，她没骑车，沿着青南路慢慢走。雪后的空气冷得刺骨，吸进肺里像含了块冰，路边的小饭馆已经亮起灯，玻璃窗上蒙着水汽，能看到里面围坐的人，热气腾腾地吃着火锅，笑声顺着门缝飘出来，落在她耳朵里，有点不真实。
她口袋里揣着五块钱，是这个月省下来的生活费。走到青岛路和广州路交叉口时，看到一家杂货铺还开着门，暖黄的灯光从里面透出来。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叔，正坐在柜台后算账，见她进来，抬头笑了笑：“小姑娘，买点什么？”苏晓棠在货架前转了圈，目光落在最下层的橘子味硬糖上——那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妈妈每次赶集都会买两毛钱的，装在她的小口袋里。
“叔，这个多少钱？”她拿起一包，包装纸有点皱，上面印着橙色的橘子图案。“五毛钱一包。”老板接过钱，找给她四个钢镚，叮叮当当地落在她手心。“附近有没有安静的书摊啊？”苏晓棠把糖塞进外套口袋，忽然想起上周图书馆闭馆，她还没借到想看的《围城》，听说夜市上有旧书摊，说不定能找到。老板想了想，指了指巷子深处：“平仓巷那边有个夜市，最近新开了一家，摊子不大，但书挺多，你顺着这条路走，拐两个弯就到了。”
苏晓棠道了谢，走出杂货铺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路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落在雪地上，映出长长的影子。她裹紧围巾，沿着青岛路往平仓巷走，路过一家馄饨摊时，闻到了熟悉的肉香味。摊主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穿着蓝色的棉袄，围着白色的围裙，正弯腰往锅里下馄饨，蒸汽腾腾地往上冒，模糊了他的脸。“小姑娘，这么晚还出来？”男人抬头看到她，停下手里的动作，笑了笑，眼角有两道浅浅的纹路，“天儿冷，要不要来碗馄饨？暖和暖和身子。”
苏晓棠犹豫了一下，她口袋里的钱不多，还要留着买旧书，但那股香味实在诱人，她早上只喝了碗粥，中午在食堂买了个馒头，现在确实饿了。“多少钱一碗？”“两块钱，管饱。”男人说着，已经拿起一个粗瓷碗，往里面放了点葱花和虾皮。苏晓棠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钱递过去，找了个小马扎坐下，看着男人熟练地煮馄饨——他的动作很利落，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很干净，一点不像常年干粗活的人。
“你是附近学校的学生吧？”男人把煮好的馄饨端过来，热气扑在她脸上，暖融融的。“嗯，南大的。”苏晓棠拿起勺子，喝了口汤，鲜得她眼睛都亮了。“我也是姜堰的，听你口音像。”男人在她对面坐下，拿出一支烟，却没点燃，只是夹在手指间转着，“来南京快六年了，一开始在餐馆帮工，后来自己摆了这个摊子。”苏晓棠愣了一下，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老乡，心里顿时觉得亲切了些：“我也是姜堰的，去年才来南京，还不太熟这边的路。”
“平仓巷的书摊我知道，”男人笑了笑，朝巷子里指了指，“往里走，第三个路口左转，就能看到了，摊主姓王，人挺好的，你要是找不到，就问他。”苏晓棠点点头，加快了吃馄饨的速度，热汤下肚，身上暖和了不少。吃完后，她把碗递还给男人，又道了谢，转身朝平仓巷深处走。男人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他拿起刚才没点燃的烟，凑到嘴边，却没抽，只是望着巷子深处，眼神复杂。
苏晓棠顺着男人指的方向走，平仓巷比她想象中更窄，两边是低矮的民房，墙壁上贴着各种小广告，有的已经被雨水泡得模糊不清。偶尔有住户开门，能看到里面昏暗的灯光，听到电视的声音。她走得很小心，雪还没化透，路面有点滑，她怕摔着，手里紧紧攥着帆布包的带子。走了大概十分钟，终于看到了那个书摊——摊主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戴着老花镜，正坐在小马扎上整理书，摊子上摆着各种旧书，有小说，有教材，还有几本泛黄的杂志。
“大爷，您这儿有《围城》吗？”苏晓棠蹲下来，翻看着面前的书，手指拂过书页，能感觉到纸张的粗糙。老人抬起头，推了推老花镜：“《围城》啊，有，我给你找找。”说着，从摊子底下拿出一个纸箱，翻了一会儿，果然找出一本，封面有点磨损，但里面的字迹很清晰。“五块钱。”老人把书递给她。苏晓棠心里一沉，她口袋里只剩下两块五毛钱，刚才买馄饨花了两块，买糖花了五毛，根本不够。“大爷，能不能便宜点？我身上的钱不够。”她有点不好意思，手指紧紧攥着口袋里的钢镚。
老人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小姑娘，这书进价就四块五，我也赚不了多少，这样吧，四块钱，你要是要，就拿走。”苏晓棠咬了咬嘴唇，她还是不够，只能遗憾地摇摇头：“谢谢您，大爷，我下次再过来买吧。”老人点点头，没再说什么，继续整理书。苏晓棠站起身，心里有点失落，她盯着那本《围城》看了一会儿，还是转身离开了。
往回走的时候，风更大了，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她裹紧外套，加快了脚步，心里想着早点回宿舍，林薇说不定还在等她。路过刚才的馄饨摊时，发现摊主已经收摊了，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炉子，在路灯下显得格外冷清。她没多想，继续往前走，走到青岛路和广州路交叉口时，忽然想起口袋里的橘子糖，便拿了一颗出来，剥开糖纸，放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在嘴里散开，让她想起小时候，妈妈牵着她的手，在赶集的路上给她买糖吃的场景。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很轻，却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苏晓棠心里咯噔一下，回头看了一眼，却什么也没看到，只有空荡荡的街道，和远处亮着的路灯。她以为是自己太紧张了，便加快了脚步，往学校的方向走。可那脚步声却一直跟着她，不远不近，像影子一样。她心里越来越慌，攥紧了帆布包的带子，几乎是跑了起来。
走到南园四舍门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街道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她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刚才的恐惧还没散去，手心已经出了汗。宿管阿姨的值班室还亮着灯，她推开门，走了进去。“回来了？”阿姨抬头看了她一眼，“外面是不是很冷？脸都冻红了。”苏晓棠点点头，没多说什么，只是道了声晚安，便往楼上走。
回到302宿舍时，林薇已经睡了，发出轻微的鼾声。苏晓棠轻手轻脚地走到自己的床边，放下帆布包，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她摸了摸口袋里的橘子糖，还剩下几颗，便放在枕头边，打算明天分给林薇吃。躺在床上时，她还在想刚才的脚步声，心里有点不安，但又觉得可能是自己太敏感了。她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馄饨摊老板的笑容，还有书摊上那本没买到的《围城》，慢慢进入了梦乡。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睡着后，宿舍楼下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正抬头望着三楼的窗户，手里夹着一支烟，烟头的火光在夜色里一闪一闪，像一双冰冷的眼睛。风还在吹，雪又开始下了，细小的雪花落在地上，很快就积了薄薄的一层，覆盖了刚才的脚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