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日上午九点,文化馆的展厅里安静得能听见暖气的嗡鸣。程野把两张纸条的复印件摊在桌上,原件已封存,他特意用透明袋套好,避免手上的油脂污染纸面。
崔老师戴着老花镜,拿着放大镜一点点挪动,像在审视一件古碑。他的手指冻得发红,却稳得像一把尺。
这字,学得是何绍基。崔老师终于开口,《东洲草堂记》的味道很重。
是刻意学的吗?程野问。
刻意得有点过了。崔老师指着的字,这一笔横画,起笔收笔都想做蚕头燕尾,可力度不均,是描出来的。还有这颤笔——他敲了敲纸面,太均匀了,像左手写的,或者右手有旧伤,刻意抖。
左手写的?程野的心沉了一下。
不一定。崔老师摇头,也可能是故意伪装。你看这办案不公办,撇捺开张得太大,像是故意把字撑开,遮掩习惯。
您见过类似的字吗?程野追问。
崔老师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陷入回忆:1983年前后,有个年轻人常来馆里看拓片,姓沈,叫沈砚。他右手食指有残疾,1981年在农具厂被机器压了,指尖缺了一截。写字时会不自觉抖一下。我劝过他,别勉强学何绍基,练楷书也行。他笑,说我就喜欢这个劲儿
沈砚?程野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像把一块石头扔进心里的湖,涟漪一圈圈扩散开。
他写过什么吗?程野又问。
写过。崔老师点头,我让他临过《东洲草堂记》的片段。字里有股子倔劲儿。可惜,后来听说出事了……
程野的喉咙里像卡了什么。他谢过崔老师,收起复印件,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假设,却又不敢立刻抓住它。
当天下午,梁铎独自去了沈村。村口的土路泥泞不堪,风里夹着雪。他没有让程野跟着,理由是你年轻,容易被情绪带偏。
沈砚家的院门是旧木板拼的,门楣上挂着一块褪色的牌匾,边角已经磨白。院里堆着柴火,冻得硬邦邦。
刘桂兰听到院门响,掀开门帘,看到穿警服的梁铎,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骨头,慢慢坐下,眼泪无声地淌下来。
我儿没偷没杀。她哽咽着说,是郑钧他们屈打成招的。
她从炕席底下摸出一叠旧照片,照片里的年轻人眉眼清朗,笑得很直。刘桂兰指着其中一张,照片里沈砚穿着短袖,手臂上有一块明显的淤青。
这是他出事前拍的。她的声音像被风刮过,他说,妈,我没做过。要是我死了,你别难过,会有人替我说理。
梁铎沉默地看着那张照片,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
刘桂兰从枕头底下摸出三封发黄的信,纸边起毛,信封上写着家母大人启,字迹挺秀,带着何绍基的影子。
这是他1982年写的。刘桂兰说,他在厂里加班,给我写信,说要攒钱给我看病。
梁铎戴上手套,小心地抽出信纸。毛笔字一笔一画,起笔有顿挫,收笔有余韵,虽然不及何绍基的老辣,却有几分神似。更重要的是,某些字的结构,与纸条上的办案不公,此为惩戒有惊人的相似——比如的撇捺开张,的收笔回锋。
婶子,梁铎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和,您知道秦柏吗?
知道。刘桂兰点头,那是砚子的拜把子兄弟,比亲弟弟还亲。砚子被判死刑后,他来过一次,说婶子,你放心,沈哥的事我不会忘。之后就没见过了,听人说去哈尔滨了。
他右手有没有旧伤?梁铎问。
刘桂兰想了想:没有。倒是砚子,右手食指缺了一截。
梁铎的心沉了一下。他把信装回信封,郑重地递还给刘桂兰:婶子,这些信我们可能需要复印一份,做个鉴定。原件还给您。
你们要查就查。刘桂兰擦了眼泪,但我知道,我儿没罪。
4月3日,陆衡带队去了县针织厂。大门紧锁,铁门上挂着一把锈死的锁,风一吹,发出刺耳的响。门卫室里飘着煤烟味,老刘裹着棉袄,缩在炉子边。
找我?老刘抬眼看他们,针织厂早黄了,你们要找什么?
劳保服。陆衡开门见山,1985年停产的那批蓝色腈纶。
老刘愣了一下,随即叹气:仓库里还有些,卖不出去。你们要就拿走吧。
仓库的锁同样锈死,几个年轻人合力用撬棍撬开。门一开,一股潮味扑面而来。架子上堆着一捆捆蓝色的劳保服,布料厚实,边角处有明显的腈纶纤维毛。
陆衡戴上手套,抽出一件,在袖口处轻轻一扯,几根蓝色纤维脱落下来。他把纤维装进证物袋,贴上标签:县针织厂,1985年批次,样本一。
这批衣服,有没有人买过?陆衡问。
老刘回忆,1985年底,有个男的来,买了十套,说工地工人穿。没留名字,戴帽子,压得低,遮住半张脸。说话声音哑,像抽烟抽多了。付现金,十块一张的。
他问过什么?梁铎追问,他在旁边,今天特地跟了这一路。
问我农具厂怎么走。老刘说,我还给他指了路。
梁铎和陆衡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东西。
他身高大概多少?程野问,他终究还是跟来了,躲在队伍后面,像个影子。
一米七五左右吧。老刘挠挠头,肩宽,看着结实。
回到局里,鉴定结果很快出来:针织厂的蓝色纤维与农具厂、郑钧袖口提取的纤维完全一致。
现在三条线对上了。许文斌把报告拍在桌上,字迹、动机、物证,都指向一个方向。
您是说——程野的声音有点发紧。
不是沈砚。许文斌摇头,他已经死了。是有人在替他。
秦柏。梁铎吐出两个字。
许文斌点头,技能、体貌、去向,都对得上。他在哈尔滨做装修,会开锁,买过劳保服,问过农具厂,还可能接触过沈砚的字。
可字迹——程野看着那三封家书,又看了看纸条,纸条上的字,有刻意伪装的痕迹。如果是秦柏写的,他为什么要模仿沈砚的字?
也许,梁铎说,他想让我们以为,这是沈砚在。
或者,程野低声说,他想替沈砚,把话说完。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窗外的风停了,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那三封家书的信封上,泛着一层淡淡的光。
兵分两路。许文斌打破沉默,一路南下哈尔滨,查秦柏。一路留在县里,重启沈砚案的复核。我们不能再漏过任何一个细节。
我去哈尔滨。梁铎说。
我也去。程野立刻接上。
许文斌看了他一眼,点头:带上你的眼睛,也带上你的心。
4月5日傍晚,天色将黑。程野独自去了一趟文化馆,展厅里已经熄灯,只有走廊里还亮着一盏昏黄的灯。
崔老师正收拾东西准备下班。看到程野,他愣了一下:小伙子,又来?
想再请您看个东西。程野从包里拿出一张复印件,是纸条上为民除害为字。他又拿出一张沈砚家书里的字,并排放在桌上。
这两个,程野说,结构太像了。
崔老师眯起眼睛,看了很久:像,是像。但一个是学,一个是临。学的人,想把自己藏起来;临的人,想把别人拿出来。
您的意思是——程野追问。
意思是,写纸条的人,很可能见过沈砚写字,甚至练过他的字。崔老师说,但他不想让你认出他是谁。
程野沉默了。他忽然觉得,这张纸上写的不是字,而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承诺。
他把复印件收好,向崔老师鞠了一躬:谢谢您。
走出文化馆时,天已经黑透。风从街角吹来,带着一股冷意。程野把笔记本拿出来,在纸上写下四个名字:郑钧、顾行、沈砚、秦柏。他又在四个名字之间画了线,连成一个框。
框的中间,是那两张纸条。
替天行道。他轻声念了一遍,像是在对风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他不知道,这四个字,会把他引向一个怎样的深渊。
就在这时,他的传呼机滴——滴——响了。上面只有一句话:别再查了,再查还会死人。
程野站在风里,手紧紧攥着传呼机,指节发白。他抬起头,望向远处的黑暗,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那就查到底。他在心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