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还沉沉地压着官驿,黎明没到,空气里透着夜色未褪的冷清。昨夜的剑意尚未散尽,官驿内静得如同墓穴,连风都不敢发出声响,仿佛所有生气都被冻结了。
林知文端坐房中,未入深定。他留了一分心神在外,警惕着周遭任何微小的动静。罗网的阴影虽已退去,但危机感却在静默中愈发浓烈,如同乌云压顶,随时可能倾泻而下。
就在这死寂里,门外传来一丝轻到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若非林知文感知敏锐,怕是要以为是夜鼠游走。门被悄然推开一道缝,素白身影如月光般无声滑入,又轻掩门扉,将黑暗隔绝在外。
李寒衣来了。
她依旧怀抱铁马冰河,清冷的面容在昏暗中仿佛自带微光。她没点灯,只走到窗边,与林知文隔几步而立,目光投向窗外那片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过宫墙,望见咸阳宫那蛰伏的庞大阴影。
“昨夜,是罗网‘地字级’的杀手。”她开口,声音清冽,如冰泉滴落玉石,在静夜里格外清晰,“三人组,合击匿迹皆精。退走不是放弃,是权衡之后的暂避。”
林知文睁眼,望向她清瘦却挺拔的背影:“多谢。”
李寒衣未回头,语气平静却带着分量:“明日秦王召见,绝非只为你讲‘文道’而来。”
“我也如此想。”
“咸阳宫里,与外面不同。”她语气平淡,却暗含警示,“那是秦国权势的漩涡中心。嬴政年轻,雄才大略,独断乾纲,可底下并非铁板一块。”
她顿了顿,像是斟酌措辞,又像是在衡量什么话该讲、什么该藏。
“相国吕不韦,权倾朝野,门客三千,编撰《吕氏春秋》,杂糅百家,为己所用。此人看似儒雅宽厚,实则心机深沉,最擅借势而为。
他常身着玄色锦袍,腰间悬一块墨玉,每逢议事必执一柄雕花羽扇,看似从容,实则扇动之间便是一策定乾坤。
你的‘文道’,若被他视为可用,或许会拉拢;若触其学说权威,便成了异端,必欲除之。他门下有‘三才客’——辩才陈嚣、谋才甘罗、剑才离殇,皆是心狠手辣之辈,尤其那甘罗,年不过十六,却已助吕不韦在朝堂上除去了三员老将,行事狠辣如毒蛇。”
“长信侯嫪毐,仗太后之势,骄横跋扈,与吕不韦势同水火。他喜着赤金蟒纹袍,佩虎头金刀,出行必前呼后拥,车驾碾过市井时从不避人,常有百姓被惊马践踏而无人敢言。
他手下多军中悍将,不喜文士,视百家为空谈。若你在殿上言语不慎,触及其利益,哪怕只因他不悦,杀身之祸顷刻而至。他最宠信的‘血甲卫’统领屠枭,曾因一士子讥讽其‘目不识丁’,便连夜率人血洗其满门,连襁褓婴儿亦未放过。”
“还有李斯等法家新锐,奉行商韩之学,主张‘法、术、势’极致。
李斯此人,面白无须,双目狭长如鹰,行事如铁,不留情面。他常着深青法袍,袖口绣黑纹法篆,最擅以秦律条文驳斥异论。
你倡仁义教化、内在修养,他们眼中怕是迂腐,甚至视为动摇秦律根基的隐患。诘难攻讦,恐怕会最烈。他曾为驳斥一名儒家博士‘仁政缓刑’之论,当场引律条判其‘妄议国策’,杖责八十,博士当场气绝。”
她娓娓道来,声音不高,却把朝堂之上几股势力及其可能态度勾勒得清晰。这不是市井传言,而是她对帝都暗流的深刻洞察。
林知文静静听着,面色沉凝。这些与他推测相合,但经李寒衣点破,更添真实和紧迫。
“至于嬴政。”李寒衣微微侧头,清冷目光掠过林知文的脸,“他志在天下,欲成千古霸业。用人唯才是举,却也刻薄寡恩。召见你,或想看‘文道’能否助其霸道,增其威势;或借你之口敲打朝中势力;或只因你来自韩地,身份敏感,要亲自审视,定你去留。”
她转回头,依旧望向窗外:“明日殿上,一言兴,一言亡。你言行关乎自身性命,也牵动各方神经。吕不韦或拉拢,嫪毐或打压,李斯等必定诘难。最后定你命运的,是王座之人的意志。”
黑暗笼罩房间,短暂沉默。油灯未燃,黎明前的夜最深沉。
“我明白。”林知文缓缓开口,沉稳坚定,“明日殿上,不依附任何一方,亦不与任何一方为敌。我所持者,唯胸中所学,心中之道。”
李寒衣微微颔首,似并不意外。“坚守本心固然重要,也需审时度势。秦律严苛,朝堂险恶,直言不讳便是死罪,立场过早暴露便是取祸。‘直’与‘曲’、‘显’与‘隐’,你要找到那条最细的界限。”
这是她少有的策略性提醒。孤高的剑仙,其实并非不懂世事,只是平日不屑言之。
譬如,”她举例,“法家诘难你‘文道’空泛无用,不及律法实效,如何应对?”
林知文沉吟:“律法约束行止,是外在规矩;文道涵养心性,是内在秩序。内外兼修,或可使民不仅畏法不敢为非,亦能慕义耻于为恶。法为骨架,文为血肉,二者相辅,共固国本。”
李寒衣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认可:“此答尚可。未否定秦律之基,点出文道之用,留有余地。但分寸要拿捏,莫让其觉你意在分法家之权。若李斯追问‘文道如何助秦扫六合?’,你需避其锋芒,可答‘文道如春雨,润物无声,非旦夕之功,然百年之后,或可见教化之效。’”
她又问:“若以你韩地身份发难,疑你来意?”
林知文神色不变:“天下纷争,诸侯之争;文道传承,天下公器。林某不才,愿以此公器,观秦地气象,有助消弭兵祸、教化人心,则倾囊相授;若水土不服,则飘然远引,不以私憾废公义。”
“此答虽妙,但若遇嫪毐发难,他素来厌文喜武,恐不耐文辞。”李寒衣蹙眉,“届时,你或需直言‘文道亦可养士气,将士知忠义,战则死战,退则守节,非懦退之学。’”
这番话,撇清间谍嫌疑,超然定位,不卑不亢。
李寒衣不再多问。她知道,林知文智慧超群,点到为止便足矣。
“记住,”她最后道,恢复一贯清冷,“无论殿上如何,保住性命,是第一要务。唯有活着,你的‘文道’才有传播之机。”
言罢,她不再逗留,如来时悄无声息拉开房门,素白身影融入外头黑暗,消失不见。
房间只剩林知文一人。
东方天际,透出一丝极淡的鱼肚白,黎明将至。
林知文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李寒衣的提醒,如同在迷雾险滩上为他点亮了关键航标。前路依旧凶吉难测,但对即将面对的暗流,他已有了更清晰认知。
他闭上双眼,不再细想应对言辞,只将心神沉入那象征仁、义、礼、智、信的文宫虚影。
万变不离其宗。
明日,他将以胸中之“文”,直面席卷天下的“法”与“势”。
成败,只在这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