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拯这句沉甸甸的赞赏落下,堂内气氛为之一松。
艾虎脸上已绽开大大的笑容,迫不及待要欢呼。
连向来沉稳的展昭,紧握剑柄的手也不易察觉地松弛了几分。
然而,处于赞誉中心的晏安,脸上却不见丝毫得意。
她不动声色地递上写有【南皮县】【回春堂】的字条。
“包大人,吴慧娘虽已落网,但毒郎中刘佑仍潜逃在外。”
说着她呼吸一滞,但仍完整的说出了这两个名字,显然没触碰到核心阴谋。
“此獠不除,后患无穷。”
包拯闻言神色一凛,略作沉吟:
“晏姑娘言之有理,此等助纣为虐之徒不容姑息。
展护卫,此事便交由你去侦办。”
“属下遵命。”
展昭领命离开。
南皮县,展昭谨慎地戴好走前晏安给他的N95口罩和一次性手套,这才进入回春堂。
却见屋内空无一人,桌上药罐倾倒,地上除了药渣,还有几处拖痕和挣扎的痕迹。
看来,有人先他一步,将刘佑带走了。
展昭带着这一消息返回,晏安听完并不意外。
吴慧娘失手,穷途末路的赵祥定会找来刘佑除掉她这个“变数”。
只是不知银杏这个良知犹存的姑娘,此时正在何处。
今日又到了更换充电宝的时候,展昭临出门前,晏安叫住了他:
“展护卫,你此番前去,不必急着更换充电宝,可在无尘居外稍作等候,说不定会上演一出‘猫捉老鼠’的好戏。”
瞬间明白她言下之意的展昭,脚步微微一顿。
他侧过头,目光落在她沉静的脸上,并未追问“老鼠”是谁,只是微微颔首:
“展某,明白了。”
随即转身,融入夜色之中。
一种无需言说的共识,在两人之间悄然达成。
无尘居书房内,赵祥正在案前批阅文书,手边的茶早已凉透。
他看似平静,但每隔一刻钟,他会无意识地用指尖敲击一下桌面——这是他与吴慧娘约定的、任务完成后最迟归来的暗号。
时间,已过了两个钟头。
书房角落的阴影里,一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无声出现。
“主人。”
暗卫的声音干涩沙哑:
“吴姑娘……未曾归来。
属下循迹至开封府左近,察觉到有高手警戒,未敢深入,但……感应已绝。”
赵祥批阅文书的手,骤然停下。
笔尖的墨,在纸上洇开一团巨大的、丑陋的污迹。
他没有抬头,整个密室的空气却仿佛凝固成了冰块。暗卫将头埋得更低,连呼吸都屏住了。
良久,赵祥缓缓放下笔,拿起旁边一块用来擦拭匕首的洁白绒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并不存在的灰尘。
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比严冬更冷:
“这么说……我那把最好用的刀,不仅断了,还可能……架到了我自己的脖子上。”
他想起晏安那张沉静的脸,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
是她,一定是她!
若非有此等本事,包拯和展昭岂会如此看重她!
“晏、安。”
他再次念出这个名字,看向暗卫,眼底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
“去把刘佑找来。”
刘佑狼狈地被暗卫扔在地面上,尚未爬起,便感到一道冰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让他如坠冰窟。
赵祥没有看他,依旧用那块洁白的绒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每一根手指,仿佛刚触碰了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
“刘佑。”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滑腻的毒蛇般的质感:
“我给你的‘忘忧散’方子,效果可还令人满意?”
刘佑伏在地上,声音发颤:
“……侍郎的方子,自然是……极好的。”
“是啊,极好的。”
赵祥终于停下动作,将绒布轻轻扔在案上,目光如同两把淬了冰的匕首,缓缓钉在刘佑身上:
“那方子,还有你替我调配的……所有东西,它们的来历、去向,每一笔,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你说,若是这些记录,不小心落在了包拯的案头……”
刘佑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音。
赵祥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致命的“温柔”:
“刘佑,你是聪明人。
你应该知道,知道太多秘密的人,通常只有两条路可走。”
他伸出两根手指,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
“要么,带着这些秘密,永远地闭上嘴。”
“要么,就让这些秘密,和你这个人,变得对我……‘继续有用’。”
他靠回椅背,给了刘佑最后一击,也断绝了他所有的侥幸:
“别忘了,你此刻还能在这里喘气,不是开封府仁慈,而是我……尚未点头。”
“替我办好最后一件事,你或许还能换个地方,苟全性命。
否则……”
赵祥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轻轻啜了一口。
那无声的威胁,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胆寒。
刘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被“请”出了无尘居侧门。
夜风一吹,他打了个寒颤,回头望了一眼那吞噬人心的府邸,压下满心的惊惧与怨愤,低声咒骂:
“赵祥你个不得好死的东西!让老子去碰开封府,你自己怎么不去!”
他压了压斗笠,只想尽快逃离这是非之地,找个角落藏起来。
至于赵祥的命令……他此刻只想保命。
然而,他刚慌慌张张地转过一个街角,便猛地刹住了脚步,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月光下,一人抱剑而立,身影挺拔,巨阙剑在清辉下泛着幽冷的光,不知已在此等候了多久。
展昭抬眼,目光平静地落在僵在原地的刘佑身上,声音一如这夜色般沉稳:
“刘佑。”
“久等了。”
“鬼、鬼啊——”
刘佑魂飞魄散,怪叫一声,转身欲跑。
但他又如何快得过南侠的剑?
他只觉颈后一痛,眼前一黑,便彻底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刘佑在刺眼的灯光下悠悠转醒。
他晃了晃昏沉的脑袋,待视线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公堂之上那面“明镜高悬”的匾额,以及端坐其下、面沉如水的包拯。
刘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一片冰凉。
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刚出狼窝,又入虎穴。
吾命休矣!
包拯还未问话,面如死灰的刘佑已如竹筒倒豆子般,将赵祥命他毒杀晏安之事和盘托出,末了以头抢地,哀声求饶:
“包大人明鉴!小人只是一时糊涂,受其胁迫!
求大人给小人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小人愿做任何事,只求从轻发落!”
尽管早从晏安处听过猜测,亲耳听到这恶毒计划,堂上几人眼中仍不可抑制地涌起怒意。
展昭按在剑柄上的手背青筋微绽,公孙策摇扇的动作也顿了一顿。
“将功折罪?”
公孙策眸中精光一闪,上前一步,温文尔雅的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眼下,确有一个机会。”
他看向刘佑,缓缓道出计划:
“你便回去,告诉你的旧主……便说你行事时被展护卫察觉,仓促间,已用你那‘压箱底’的毒药,将展护卫放倒了。”
刘佑闻言,身子一抖,脸上写满了一万个不情愿。
“怎么,不愿?”
公孙策语气依旧平和,却字字如刀:
“莫非你认为,此刻还有回头路可走?”
刘佑瘫软在地,心如明镜:
帮赵祥,事成后必被灭口。
事败,则死于开封府铡刀之下。
帮开封府……或许真有一线生机。
见他已然意动,晏安适时开口,声音清晰而冷静:
“此计若要取信于人,尚需一重保障。”
她看向包拯与公孙策,谨慎地措辞,避开那禁忌的名字。
“那人生性多疑,仅凭刘佑一面之词,定然不信。
他必定会……派人前来确认虚实。”
她略作停顿,说出了计划最关键也最危险的一环:
“故而,刘佑带回的消息必须是——他已先对我下手,令我不省人事。
逃脱时被展护卫拦截,才不得已将展护卫一并毒倒。”
这个修正让堂内气氛为之一凝。
这意味着,不仅展昭要“倒下”,连晏安也必须同时“失去作用”。
公孙策沉吟一瞬,随即抚掌:
“妙哉!唯有如此,将两位最具威胁之人一并剪除,此讯方显真实,足以冲昏对方头脑。”
晏安的目光转向展昭,两人视线交汇。
“故而……”
她继续道,语气带着一种踏入险境的平静:
“我需‘昏迷不醒’,展护卫需‘毒发卧床’。
府内上下,亦需做出群龙无首、悲痛慌乱之象。”
众人神色肃然,深知此计已不容有失。
展昭沉默片刻,沉声道:
“展某,明白。”
包拯最终拍板,声如洪钟:
“便依此计而行!
王朝马汉,尔等负责安排府内人手,务必将这‘败象’做得真切!”
计划,就此定下。
一场由开封府全员参与的盛大演出,即将拉开帷幕。
刘佑按照吩咐,连滚带爬地回到无尘居,扑倒在赵祥面前,脸上混杂着后怕与邀功的谄媚:
“侍郎!得、得手了!那妖女已中了我的‘千日醉’,三个时辰醒不过来便回天乏术!
只是……逃走时撞上了展昭,我、我不得已把压箱底的‘半步倒’也用在他身上了!”
赵祥眼神锐利如刀:
“你亲眼所见?”
“千真万确!那晏安当场就倒了!
展昭追来时脚步已见虚浮,中招后更是脸色发青,我这才侥幸逃脱啊侍郎!”
赵祥没再说话,只抬手示意暗卫前去打探虚实。
暗卫潜伏在开封府墙头,只见张龙赵虎急匆匆地提着水桶跑过,脸色铁青,嘴里不住念叨“怎么办……”
艾虎的哭喊声隐隐传来:
“安安姐!展大哥!你们醒醒啊!”
公孙策与王朝马汉面色沉重地指挥着仆役频繁出入,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药味。
最关键的是,他远远瞥见包拯独自一人站在院中,仰头望天,那向来挺拔如松的背影,竟透出一丝沉重的无力感。
晏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呼吸微弱。
公孙策刚给她“施完针”,对院中的包拯凝重地摇头。
展昭躺在另一间房内,脸色被公孙策用特殊药汁染得泛青,闭目不语。
艾虎守在旁边,哭得情真意切:
“展大哥,你千万不能有事啊……”
展昭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忍不住想要提醒她演得太过了。
包拯“疲惫”地返回公堂,对落后一步的公孙策叹道,声音不大,却足够被赵祥安插进开封府的耳目听到:
“莫非真是天妒英才?
晏先生才识无双,展护卫忠勇盖世,若他二人有何不测……
唉,莫非是天意,不许我开封府有此福缘?”
暗卫和耳目先后传来消息,赵祥终于消除最后一丝疑虑。
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开封府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舒缓的弧度:
“蚍蜉撼树,终是自取灭亡。”
这日,按计划前来晏安房中“诊治”的公孙策,带来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
“晏姑娘。”
他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府外来了一个人……是银杏。”
晏安微微一怔。
她尚未理清如何向公孙策提及这个在她记忆中结局惨烈的女子,对方却已找上门来。
“她……”
公孙策沉吟片刻,道出最关键的信息:
“她是来自首的。”
公堂之上,银杏跪在下方,身形单薄,脸色苍白,眼神却有一种异样的平静,仿佛长途跋涉的旅人终于找到了归宿。
“民女银杏,特来向包大人,向公孙先生……请罪。”
她俯身下拜。
“你所犯何罪?”
包拯沉声问道。
银杏抬起头,目光哀戚却坦然:
“民女……曾受赵祥指使,意图对公孙先生不利。
虽因故未能施行,然此念此行,已是大错。”
“昨夜,民女梦见自己泥足深陷,万劫不复。
此梦惊醒梦中人,民女不愿一错再错,故此前来自首,恳请大人给民女一个赎罪的机会。”
公孙策凝视着这个在另一个时空,或者说没有晏安的未来,将他掳走灌下“忘忧散”、也为他而死的女子,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悲悯,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他上前一步,对包拯拱手:
“大人,银杏姑娘虽曾有恶念,然其迷途知返,主动投案,供认不讳。
其所为……尚未造成不可挽回之后果。
学生恳请大人,依律之余,能念其一丝善念,予以酌情之权。”
包拯目光如炬,看向银杏:
“银杏,你既已知罪,本府便依律论处。
然,念你主动投案,未酿大祸,本府准你戴罪之身,暂且收监,容后细审。”
银杏再次深深拜下,泪水终于滑落,那不再是恐惧的泪,而是解脱的泪。
“民女……谢大人恩典。”
开封府大牢内,昏暗的烛火下,吴慧娘靠在墙角,左臂、胸口、右腿均被夹板固定,看起来有些滑稽。
她已在牢里待了两日,没有审问,没有拷打,仿佛忘记了她这个人的存在。
只有一个儒雅的中年文人每天都来给她治伤换药,什么也没问,她听牢头唤他“公孙先生”。
这日,公孙策为她换好药,收拾药箱欲走。
吴慧娘终于忍不住,叫住了他:
“……你们,什么都不问的吗?”
公孙策脚步一顿,并未回头,声音温和如常:
“问了你便会说吗?”
吴慧娘抿紧嘴唇,沉默代表了一切。
良久,就在公孙策即将踏出牢门时,她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极力压抑却仍泄露出的探究:
“……那名女子,究竟是何来历?”
公孙策终于缓缓转身,烛光映照着他清俊的面容,目光平静地看向她:
“你问的,是当众将你擒获的晏安姑娘?”
吴慧娘默认了。
“她啊……”
公孙策似在斟酌,随即用一种陈述事实的、却足以撼动吴慧娘整个世界的语气说道:
“她来自一个,没有赵祥的地方。”
他看着吴慧娘骤然缩紧的瞳孔,继续投下第二颗巨石:
“她来时,身无长物,唯怀‘海清河晏,国泰民安’之志。”
“她视此处为家,视我等为家人。”
公孙策的语气依旧平淡,却重若千钧:
“所以,你欲杀她,便是要毁了这个‘家’。
而你想必也亲身领教过了,毁家之敌,她会如何对待。”
他不再多言,留下那句“毁家之敌,她会如何对待”在阴冷的牢房中反复回荡。
公孙策转身,这次真正地离开了。
而吴慧娘靠在墙上,第一次忘记了身体的疼痛,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从心底弥漫开来。
她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她的对手,从来不是一个可以衡量、可以理解的“高手”或“谋士”。
而是一个带着整个世界的重量,来守护脚下这一方净土的……守护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