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皇钟口幽光暴涨,我被气浪掀得后退几步,膝盖重重磕在焦土上。袖中仙缘镜滚烫如烙铁,镜面剧烈晃动,映出钟腹深处那道逆向符线的位置。指尖还夹着玉符,只要再近十丈,就能贴上钟壁。
可就在这时,天地一静。
一道漆黑能量柱从钟口冲天而起,撕裂云层,四周灵气瞬间凝滞。我耳中嗡鸣,眼前发黑,手中扇子几乎握不住。远处几名昆仑虚弟子被余波震倒,口吐鲜血。
墨渊原本正与三名鬼将缠斗,剑光凌厉,压制对方攻势。他察觉异变,猛地抬头,目光扫过战场——弟子们气息紊乱,阵型散乱;擎苍双手紧扣钟柄,嘴角带血却笑得狰狞;而我正挣扎起身,掌心玉符未丢。
他停下了动作。
金光自他周身收敛,继而丹田处迸发出刺目银芒。那是元神即将离体的征兆。我心头一紧,想喊,却被钟声压住喉咙。
他转头看向我。
四目相对,风沙停驻。他的眼神很静,像昆仑虚初雪落进深潭,没有惊涛,却沉得让我喘不过气。嘴唇微动,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守好昆仑虚。”
话音落下,他腾空而起,衣袍猎猎,如一道流光直射东皇钟核心。银色元神自仙体剥离,在空中划出弧线,撞入钟口幽光之中。
轰——!
整片大地震颤,黑色旋涡骤然停滞,随即向内坍缩,化作一道封闭光茧,将东皇钟彻底封印。光茧旋转一圈,缓缓沉入地面,只留下龟裂的焦土与残余的灵压波动。
擎苍仰天怒吼,双臂寸寸断裂,身躯如枯木般崩解,魂魄被封印之力绞碎,连惨叫都未持续片刻,便化为灰烬消散。
赢了。
我们赢了。
可我跪在地上,动不了。
手中的玉符滑落,砸进尘土,溅起一小团烟尘。我没有去捡。视线模糊,泪水不知何时涌出,顺着脸颊滚下,滴在手背上,又冷又重。
墨渊的仙体悬在半空,失去了光芒支撑,缓缓下坠。
他还穿着战甲,银纹在残阳下泛着微弱的光。发冠早已碎裂,长发散开,随风飘荡。他的脸朝下,我看不清表情,但我知道,那双眼不会再睁开。
七万年。
我曾在昆仑虚桃林里种下三千株桃树,每年花开时酿酒,对着冰棺说话。我说师尊你快醒来,外面春深了。我说司音今日练剑又错了三式,若你在旁,定要敲我额头。我说天下太平了,你为何还不睁眼?
可现在,他真的醒了,只为了这一战。
只为了这一刻。
我撑着地面站起来,双腿发软。风卷着灰烬扑在脸上,火燎般的疼。我想走过去接住他,可脚像生了根。
不能动。
不敢动。
怕一步踏出,眼前就是幻象,怕他下一瞬就会消失。
可他已经消失了。
元神永困东皇钟,再不会归来。
“师尊……”我终于开口,声音哑得不像自己,“不要……”
这三个字卡在喉咙里太久,吐出来时带着血味。我没擦,任由它从嘴角淌下。
我记得第一次见他,是在昆仑虚山门前。我女扮男装,自称司音,行礼时手抖得厉害。他站在我面前,高大挺拔,只说了一句:“既入我门下,便无贵贱之分。”
后来我在试炼场上跌倒,是他扶我起来。我说我资质愚钝,学不会剑诀。他说,慢些无妨,我在旁边看着。
再后来,他在战场上救我,背影挡去所有杀机。我望着他,忽然明白,有些情意藏在岁月里,不动声色,却早已深入骨髓。
我以为等他醒来,一切还能重新开始。
可命运从不给人重来的机会。
远处传来低低的呻吟声,是受伤的弟子在爬起。有人开始清点伤亡,有人收拢残阵。战局已定,鬼族溃败,四海八荒得救。
可我只看见那具坠落的仙体。
一寸寸,逼近地面。
我想跑过去,可双脚像被钉住。我想喊人帮忙,可喉咙堵得发痛。我只能站着,眼睁睁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低。
风更大了,吹乱我的发,也吹动他的衣角。
他落地时没有声响。
只是轻轻一碰,像落叶归根。
尘土微微扬起,又落下。
他躺在那里,安静得像睡着了。
我终于迈步。
一步,两步,三步……
走得极慢,像是怕惊醒他。
可我知道,他再也不会醒了。
当我走到他身边,蹲下身,伸手想去碰他的脸,指尖却在半空停住。
太冷了。
哪怕隔着空气,我也能感觉到那种寒意。那是失去元神的躯壳,再不会有温度。
“师尊。”我又唤了一声,声音轻得像自语,“你说过……要教我最后一式剑招的。”
没人回答。
我慢慢俯身,将额头抵在他胸前。战甲坚硬冰冷,硌着皮肤。心跳没有,呼吸也没有。只有风穿过战场,吹得旌旗猎猎作响。
身后有脚步声靠近,是叠风。我没回头。
“司音。”他站在几步外,声音低沉,“先撤回昆仑虚。”
我不答。
他又说:“你还活着,他就没真正死去。”
我还是不懂。
他叹了口气,不再劝,转身去安排残局。我能听见他下令的声音,平稳有力,是个合格的统帅。
可我不是。
我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守在这里。
守着他。
天边最后一缕阳光沉下去,夜幕降临。星辰浮现,冷冷地照着这片焦土。
我仍跪在他身旁,手攥着他的衣袖。布料粗糙,沾着血和灰。我不想洗掉,也不敢松开。
怕一松手,就连这点痕迹都会消失。
远处传来号角声,是联军准备撤离。火把一盏盏亮起,映红半边天。有人来叫我,我没应。第二个人来,我依旧不动。
第三个人没靠近,只远远说了一句:“昆仑虚的桃树开了。”
我猛地抬头。
他说:“今年花开得早,风一吹,满山都是粉色。”
我怔住。
眼泪再次涌出,比之前更凶。
桃树开了。
师尊,你看得到吗?
你答应过我,等桃花开时,要陪我喝一杯酒的。
你食言了。
我抬起手,抹去脸上的泪,却发现越擦越多。最后索性不擦了,任它们流下来,滴在他冰冷的手背上。
夜更深了。
风停了。
战场安静得可怕。
我靠在他身边坐下,将他的头轻轻抱进怀里。发丝缠绕我的手指,触感真实得让人心碎。
“你不许走。”我低声说,“你不准走。”
可他已经走了。
元神封印东皇钟,肉身归于尘土。
他是战神,是上神,是四海八荒的守护者。
可在我眼里,他只是我的师尊。
是我等了七万年的人。
是我爱了七万年的人。
我抱着他,一动不动。
直到东方泛白,晨光洒在战场上。
第一缕阳光照在他脸上时,我终于抬起了头。
远处,朝阳升起。
近处,他的面容依旧安详。
我慢慢松开手,将他平放好,整理他的衣领,扶正他的发冠——哪怕那发冠早已破碎不堪。
然后,我站起身。
腿麻得厉害,几乎站不稳。我扶住玉清昆仑扇,撑着身体,一步步后退。
我要走了。
但我不会逃。
我会回到昆仑虚,守住这座山,守住他曾经站过的讲台,守住那些他教过的弟子。
我会活下去。
因为他说过——
守好昆仑虚。
我最后看了他一眼。
转身。
迈出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