泳池边的惊魂一幕,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彻底打破了别墅里那层虚假的、压抑的平静。激起的不仅仅是四溅的水花,更是两人关系底层那些汹涌的、从未真正平息过的暗流。
祁夜那近乎崩溃的拥抱和颤抖的低语,像一道强光,瞬间照亮了周芷宁心中某个一直被她刻意忽略或曲解的角落。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毫无保留地感受到,他对她可能“消失”的恐惧,是如此深刻,如此……真实,甚至超越了他自身的疲惫和压力,成为他所有情绪中最尖锐、最不可控的部分。
原来,“软肋”和“麻烦”不仅仅是负担的比喻,更是他情感世界里最脆弱、最疼痛的伤口。她的存在本身,就在持续地撕扯着这道伤口,而她任何一点意外的“风吹草动”,都可能引发他山崩地裂般的恐慌。
这种认知,并未让周芷宁感到轻松,反而让她肩上的重量更加具体,也更加……痛楚。她不再只是一个抽象的“累赘”,而是一个活生生地、持续地给他带来痛苦和恐惧的源头。
那天之后,祁夜的保护措施升级到了一个新的、近乎偏执的高度。别墅泳池被暂时封闭,并加装了更严密的围栏和感应警报。周芷宁的活动范围虽然没有被进一步明令缩小,但阿香和保镖的跟随变得更加紧密和警觉。祁夜甚至调整了自己的工作时间表,尽可能将需要长时间专注处理的工作安排在深夜她熟睡之后,白天则增加了“检查”她的频率——有时是突然出现在她所在的房间门口,看似随意地问一句“在做什么”,目光却锐利地扫过她的脸和周围环境;有时是借着送水果或点心的名义,短暂地停留片刻,确认她的状态。
他不再像海岛回来后那样刻意保持疏离,但那种关注带着一种紧绷的、如临大敌的质感,让周芷宁感到一种新的窒息。她感觉自己像一件价值连城却极易碎裂的瓷器,被放在一个铺满天鹅绒、却布满隐形传感器的玻璃罩里,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会引来监护者高度紧张的注视。
然而,在这种令人窒息的过度保护下,一些更深层的东西,也在悄然变化。
溺水事件后的那个晚上,周芷宁毫无意外地发起了低烧。呛水带来的呼吸道刺激和巨大的精神惊吓,让她的身体发出了抗议。她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感到头痛欲裂,喉咙像被砂纸磨过一样疼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的闷痛。
祁夜没有叫家庭医生(他对于让外人进入别墅核心区域始终抱有极高的警惕),而是亲自照顾她。他调低了室温,用温水毛巾一遍遍擦拭她滚烫的额头和脖颈,动作生硬却异常仔细。他准备了清淡的粥和梨水,在她烧得迷迷糊糊、不愿进食时,会难得地表现出超乎寻常的耐心,用勺子一点点喂她,低声哄劝:“就吃一口,好不好?”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熬夜后的疲惫,却有种周芷宁从未听过的、近乎温柔的坚持。昏暗的灯光下,他眉宇间的戾气和算计被担忧取代,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映着她病中虚弱的影子,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关切和一种……深沉的怜惜。
周芷宁在半梦半醒间,看着这样的祁夜,心中那片冻土,再次被撬开了一道裂缝。她想起他毫不犹豫跳入水中救她时的决绝,想起他紧紧抱着颤抖的她时,那滚烫的眼泪和破碎的声音,想起此刻他笨拙却执着的照料……
一种混杂着酸楚、依赖、愧疚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悸动的复杂情绪,在她昏沉的意识中弥漫开来。
原来,这个将她囚禁于此、带给过她无数痛苦和恐惧的男人,也会为她跳入冰冷的水中,也会因为她生病而彻夜不眠、眉梢眼角都写满忧虑。他的爱,或许扭曲、偏执、令人窒息,但它的“真”与“烈”,却是毋庸置疑的。
连续两天的低烧,将周芷宁本就因为药物副作用而虚弱的身体掏空了大半。退烧后,她依旧感到浑身乏力,精神萎靡,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祁夜不再给她安排任何文书工作,甚至不让她去画室久待,只允许她在阳光最好的午后,由阿香陪着在庭院里晒一会儿太阳。
大部分时间,她只是躺在卧室或客厅的沙发上,盖着薄毯,望着某处发呆。思绪却比身体活跃得多,不断回放着这段时间以来,尤其是海岛之行和溺水事件前后的点点滴滴。
她想起在海岛,他放下所有工作,只是安静地陪在她身边,看海,看夕阳,看星空。想起他递给她小水彩时,卡片上那句“很小,不累。试试看。”想起他发现她偷偷写的纸条后,那种深沉震动的眼神,以及之后更加无微不至却又沉默的关注。
她也想起更早的时候,他因为她一句模糊的“向日葵”,就复刻了整个画室;想起他在她噩梦缠身时,整夜不睡地抱着她安抚;想起他为了她,不惜与整个家族对抗,将自己置于巨大的压力和风险之中……
恨吗?
当然恨过。恨他的霸道,恨他的囚禁,恨他带给她的窒息和绝望。
可是,那些恨意,在这些真实发生的、点点滴滴的“在意”和“付出”面前,似乎变得……不那么纯粹,也不那么理直气壮了。
如果没有他,她可能早已死在天台,或者在某次自我了断中彻底消失。是他强行将她拉回了这个痛苦的人间,虽然方式极端。如果没有他,在她家破人亡、众叛亲离、抑郁缠身的时候,又有谁会这样不计代价、甚至不顾一切地守在她身边,哪怕方式错误,哪怕两败俱伤?
他或许不是她的救世主,甚至可能是她的另一个深渊。但不可否认的是,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上,他是唯一一个,将她看得比很多东西都重要,甚至……比他自己还重要的人。
这个认知,像一颗缓慢融化的糖,在她苦涩的心底化开一丝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甜意,混杂着更多的酸涩和茫然。
她对他的感情,到底是什么?
依旧是恐惧和抗拒吗?似乎不止了。
是纯粹的恨吗?好像也恨不起来了。
那是……依赖?习惯?还是……别的什么?
周芷宁不敢深想。这个念头本身,就让她感到恐慌和一种背叛感——对过去那个痛苦绝望的自己的背叛,也是对某种她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则的背叛。
这天傍晚,周芷宁感觉身体恢复了些力气,便独自走到了顶楼的画室。她没有开灯,借着窗外最后的天光,走到画架前。画架上依旧夹着那张她只涂了几笔混乱色块的画布。
她看着那片狼藉的色块,脑海中却浮现出祁夜站在海岛夕阳下的侧影,想起他跳入泳池时那道决绝的身影,想起他喂她吃药时微蹙的眉头和专注的眼神……
鬼使神差地,她拿起了画笔。没有调色,直接蘸取了赭石、熟褐和一点象牙黑,在画布那片混乱的蓝色和黄色旁边,开始涂抹。
她画得很慢,很笨拙,没有技巧,全凭感觉。笔下逐渐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背对着的男性轮廓,背景是深沉的、涌动的暗色,但在他身影的边缘,却有一道极其微弱、却执着存在的暖色光晕。
她不知道自己画的是什么,想表达什么。只是觉得胸中那股积压已久的、混乱的情感,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通过颤抖的笔尖,流淌到了画布上。
就在她全神贯注,几乎忘记周遭一切的时候,画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祁夜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来。他应该是处理完了一段工作,像往常一样上来“检查”。他看到周芷宁站在画架前,微微佝偻着背,专注地涂抹着,侧脸在暮色中显得柔和而沉静。
他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倚在门框上,看着她。
周芷宁画完了最后一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她后退一步,想看看自己画了什么,却被自己笔下那个模糊却带着某种孤寂与守护意味的轮廓惊住了。
这……这是……
她猛地转过身,然后就看到了门口的祁夜。
暮色四合,画室里的光线已经非常昏暗,他的身影几乎融入了门框的阴影里,只有眼睛的位置,反射着窗外最后一点天光,亮得惊人。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在昏暗的光线中对视着。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彼此细微的呼吸声,和窗外渐起的风声。
周芷宁的心跳骤然失序,握着画笔的手心里沁出了冷汗。她有一种被当场抓住秘密的慌乱和羞耻感。她画了他?虽然只是模糊的轮廓,但他能看出来吗?他会怎么想?
祁夜的目光,从她惊慌失措的脸上,缓缓移向她身后的画布。虽然看不真切细节,但那抹熟悉的、属于他的身影轮廓和那道微弱的光晕,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了他的心脏。
她画了他。
在他以为她依旧抗拒、依旧封闭、依旧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世界里时,她竟然……在画他。
尽管笔触稚嫩,尽管形象模糊,但那确确实实,是他。
一股汹涌的、滚烫的热流,猛地冲垮了他心中所有用来克制、用来算计、用来防御的堤坝。连日来的疲惫、压力、恐惧、担忧,以及此刻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震动和难以言喻的悸动,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失控的力量,推动着他。
他迈步,走进了画室,一步一步,朝着她走去。
他的脚步很稳,但在昏暗的光线下,周芷宁却仿佛看到了他眼中那即将破笼而出的、惊人的情感风暴。她下意识地后退,脊背抵住了冰凉的画架。
祁夜停在她面前,距离近得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和属于他的、清冽的气息。他低下头,目光如同实质,紧紧锁住她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赤裸裸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灼热和……一种近乎疼痛的渴求。
“画的是什么?”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得不像话。
周芷宁的心脏快要跳出喉咙,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慌乱地摇头,想要否认,想要掩饰。
但祁夜没有给她机会。他伸出手,不是去拿画笔,也不是去碰画布,而是轻轻抬起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无法躲避他的视线。
“告诉我,芷宁。”他的拇指,带着薄茧,轻轻摩挲着她下巴柔嫩的皮肤,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和一种压抑到极致的颤抖,“你画的是什么?”
他的目光如此灼热,如此专注,仿佛要看进她的灵魂深处。周芷宁感到一阵眩晕,所有筑起的心防,所有复杂的思绪,所有犹豫和恐惧,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仿佛都变得不堪一击。
昏暗的画室里,只有两人交缠的呼吸声。时间仿佛被拉长,又仿佛静止了。
最终,周芷宁败下阵来。她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轻不可闻的字:
“……是你。”
两个字,轻如蚊蚋,却像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在祁夜心中炸开!
真的是他!
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和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灭顶的酸楚,同时击中了他!他等待了多久?从高中时那个树荫下惊鸿一瞥开始,到后来漫长的暗恋与窥视,再到不惜一切代价将她禁锢在身边,经历无数的对抗、伤害、崩溃与挣扎……他从未想过,会有一天,能从她口中,听到这样一句近乎承认的、带着情感色彩的话,哪怕它如此微弱,如此不确定。
他看着她紧闭的双眼,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苍白的唇,看着她脸上那混合着羞耻、慌乱和一丝迷茫的脆弱表情。心中那股汹涌的情感再也无法抑制。
他低下头,滚烫的唇,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和一种近乎虔诚的珍重,覆上了她冰凉的、微微颤抖的嘴唇。
“唔……”
周芷宁浑身剧震,猛地睁大了眼睛!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接吻。以往的吻,总是带着惩罚、占有、宣告或是安抚的意味,粗暴而充满侵略性。但这一次,不同。
他的吻依旧强势,带着他惯有的掌控欲,却奇异地掺杂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的探索和一种几乎要将她融化的灼热深情。他的舌尖撬开她的牙关,温柔却不容退缩地深入,纠缠,吮吸,仿佛要尝尽她所有的气息,确认她所有的存在。
周芷宁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考,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复杂情绪,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炽烈到让她灵魂战栗的吻搅得粉碎。她僵硬的身体在他的怀抱和亲吻中,一点点软化,最终,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只能无力地依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任由他予取予求。
昏暗的画室里,只剩下唇舌交缠的暧昧水声和彼此越来越紊乱的呼吸与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周芷宁觉得自己快要窒息的时候,祁夜才缓缓放开了她。但他的手臂依旧紧紧环着她的腰,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滚烫的呼吸喷在她的唇边,两人的鼻尖几乎相触。
他的眼眸在昏暗中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尚未褪去的情潮和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贪婪的专注。
“周芷宁,”他低哑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带着灼人的热度,敲打在她的心尖上,“你心里……是不是,也有那么一点点……我的位置了?”
不是质问,不是逼迫,而是一种带着不确定的、近乎卑微的探寻。这个向来强势霸道的男人,此刻,竟然在向她索要一个关于“心意”的确认。
周芷宁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带来一阵剧烈的悸痛和酸软。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毫不掩饰的期待和一丝罕见的脆弱,让她所有准备好的逃避和否认,都卡在了喉咙里。
她想起了过往的恨与痛,也想起了最近的泪与暖。想起了自己的挣扎,也想起了他的执念。
或许,就像林医生说的,恨与爱,恐惧与依赖,本就是一体两面,在这段扭曲的关系里,早已纠缠不清,难以分割。
她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哭腔,也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豁出去的勇气:
“祁夜……我……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是……”
她顿了顿,泪水毫无预兆地滑落,滴在他的手背上,滚烫。
“可是……我好像……不能没有你了。”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炸响在寂静的画室里,也炸响在祁夜的心中!
不是“我爱你”,不是任何明确的承诺。甚至充满了迷茫和不确定。
但“不能没有你”。
这五个字,对于经历了漫长黑暗、习惯了孤独对抗、几乎要将所有情感都扭曲成占有和恐惧的祁夜来说,却比任何山盟海誓都更动听,更珍贵!
它意味着,她开始承认他的存在对她而言,有了不可或缺的意义。意味着,她心中的天平,已经开始向他倾斜,哪怕只是一点点,哪怕她自己都还无法清晰地定义这份情感。
巨大的喜悦和一种近乎窒息的感动,如同海啸般席卷了祁夜。他猛地将她再次紧紧拥入怀中,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她嵌入自己的骨血。
他将脸埋在她的颈窝,滚烫的液体,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渗入她的衣领。
“这就够了……”他在她耳边,声音哽咽,却又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狂喜的坚定,“芷宁,这就够了……只要你还需要我,只要你还愿意留在我身边……其他的,都不重要……”
周芷宁被他紧紧抱着,感受着他身体的颤抖和颈间滚烫的湿意,听着他语无伦次却真挚无比的话语,心中那片荒芜的冰原,仿佛被这炽烈的感情洪流彻底冲垮、融化。
她也伸出手,环住了他宽阔却微微颤抖的背脊。
这一刻,没有算计,没有对抗,没有恐惧。
只有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在昏暗中紧紧相拥,用眼泪和笨拙的告白,暂时温暖着彼此。
然而,在这迟来的、充满不确定性的告白带来的短暂温情之下,阴影并未散去。
祁夜知道,父亲的威胁、外部的压力,依旧如影随形。周芷宁这初步的、脆弱的感情流露,像风雨中摇曳的烛火,更需要他拼尽全力去守护。
而周芷宁,在说出“不能没有你”之后,心中除了悸动和一丝暖意,更多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茫然和隐隐的不安。
这份感情,始于囚禁,滋长于痛苦与依赖,未来又将走向何方?
它真的能支撑他们,去面对即将到来的、可能更加猛烈的风暴吗?
窗外的风,更急了。夜色,彻底笼罩了画室,也笼罩了这对刚刚在黑暗中确认了彼此心意的恋人。
(第三十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