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祁夜那句“我的事,不劳您费心”,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坚冰投入滚油,瞬间炸裂了客厅里本就凝滞的空气。
每一个字都清晰、冷硬,不带丝毫转圜余地,是斩钉截铁的宣告,更是彻底划清界限的壁垒。
周芷宁的心脏被这句话狠狠撞了一下,她倏地转头看向祁夜。他依旧坐在那里,背脊挺直如松,侧脸线条在客厅明亮的光线下显得无比冷峻,甚至透着一股玉石俱焚般的决绝。他没有看他的父亲,目光平视前方,但那紧抿的薄唇和下颌绷紧的弧度,无不显示出他此刻压抑到极致的怒火和……一种近乎悲凉的坚决。
祁弘远脸上的从容和那种居高临下的评估神色,终于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他显然没料到儿子会在一个“外人”面前,如此直接、如此不留情面地驳斥他。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微微眯起,射向祁夜的目光里,充满了震惊、被冒犯的怒意,以及一丝更深沉的、难以理解的寒意。
“祁夜,”祁弘远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你这是在跟谁说话?”
“跟一个正在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的人。”祁夜终于将视线转向他的父亲,那双遗传自对方的深邃眼眸里,此刻没有敬畏,只有一片冰冷的、寸土不让的漠然,“我说过,我的事,我自己做主。她,”他眼角的余光扫过周芷宁,那目光复杂,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维护,“是我的人。留不留,怎么留,是好是坏,都只与我有关,轮不到任何人来评判,更不需要任何人来‘费心’安排。”
“你的人?”祁弘远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勾起一抹极其讽刺的弧度,那笑容里却没有丝毫温度,“祁夜,你看看她!一个家破人亡、精神不稳定、还跟别的男人有过婚约的麻烦!她能给你带来什么?除了无穷无尽的拖累和非议,还能有什么?祁氏未来女主人的位置,不是拿来给你收容这些……”
“祁伯父!”
一个清晰、甚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坚定的女声,打断了祁弘远更加刻薄的言辞。
周芷宁站了起来。
她脸色依旧苍白,身体甚至因为强忍的情绪而微微发抖,但她的背脊挺得笔直,目光不再躲避,直直地迎向祁弘远那双充满压迫感的眼睛。刚才那番将她贬低到尘埃里的侮辱,像淬了毒的鞭子抽打在她早已伤痕累累的自尊上,但随之而来的,是祁夜那毫不犹豫、近乎莽撞的维护。那维护像一道突如其来的强光,刺破了她周身的冰寒,也点燃了她心底某种沉寂已久的东西——不是爱,或许还不是,而是一种更原始的、不愿牵连他人、尤其是……不愿让这个刚刚笨拙地对她露出一点柔软、此刻正为她与至亲对抗的男人,因她而承受更多非难和后果的冲动。
她不能一直躲在他的身后,像个真正的累赘。
“祁伯父,”周芷宁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努力抑制着颤抖,“您说得对,我有很多过去,不够完美,甚至……有很多问题。”她顿了顿,承认这一点让她心如刀绞,却异常清晰,“但是,那些是我的过去,我的负担。祁夜……他选择把我留在这里,是他的决定。无论这个决定在您看来多么错误,多么不可理喻,承担这个决定后果的人,首先是他,然后才是我。”
她往前走了一小步,目光毫不退缩:“您担心我会拖累他,会成为他的污点。或许在很多人看来,已经是了。”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嘲的苦涩,随即却转为一种奇异的平静和坚持,“但是,至少在这里,在这栋房子里,我一直在努力……不让自己真的成为那个只会带来负面影响的累赘。我在接受治疗,我在尝试走出来。也许很慢,也许效果甚微,但我没有放弃。”
她的目光转向祁夜,与他那深邃难辨、却明显因她这番话而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眸对视了一瞬,然后又坚定地看回祁弘远:“至于我能给他带来什么……”她想起了书房里那些深夜的讨论,那些笨拙却认真的商业思路碰撞,想起了他偶尔看向她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不再是冰冷占有而是带着一丝奇异期许的光芒。
“我不是商业联姻的筹码,给不了他显赫的家族助力。”她缓缓说道,每个字都清晰无比,“但至少,在他需要面对压力、做出困难抉择的时候,我不会只是站在旁边,心安理得地享受他带来的一切,然后在他可能因为维护我而陷入麻烦时,只会哭泣和逃避。”
她吸了一口气,感觉肺部有些刺痛,但话语却愈发流畅,带着一种豁出去的、为自己也为祁夜辩护的勇气:“祁伯父,您或许认为,只有门当户对、精明强干、毫无‘瑕疵’的伴侣,才是对他最好的支持。但有时候,理解、不放弃的努力,和……愿意并肩站在一起的决心,或许也是另一种形式的支撑。即使这种支撑,在您看来,微不足道,甚至可笑。”
她说完这番话,客厅里陷入了更长久的、令人心悸的沉默。
祁弘远脸上的表情已经完全冷了下来,不再是那种高高在上的审视,而是一种被彻底挑衅后的阴沉。他死死盯着周芷宁,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这个他眼中一无是处的女人。他没有立刻反驳,但那眼神里的寒意,几乎能将空气冻结。
祁夜则完全怔住了。
他坐在那里,身体依旧紧绷,但看向周芷宁的目光,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动。他预料过父亲的刁难,准备好承受所有的压力,甚至做好了更激烈的对抗。但他从未想过,周芷宁会站起来,用这样一种方式,为他说话,为他辩护。
她没有哭诉自己的委屈,没有哀求他父亲的接纳,甚至没有过多辩解自己的“清白”。她承认了自己的“不堪”,却将重点放在了他的“选择”和她的“努力”上。她是在告诉他父亲,也是……在告诉他,她并非全然被动,她看到了他的维护,并且,愿意以自己的方式,去“回应”这份维护,哪怕这回应在强大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这比任何顺从或反抗,都更直接地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渴望——他渴望的,或许从来不是一个完美的、没有瑕疵的附属品,而是一个能真正“看见”他、理解他、甚至在某些时刻,愿意与他并肩而立的人。哪怕这个人满身伤痕,步履蹒跚。
一股汹涌的、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垮了他心中那堵用冰冷和偏执筑起的高墙。他看着周芷宁微微颤抖却倔强挺直的背影,看着她苍白侧脸上那抹决绝的神色,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那颗坚硬如铁、只为占有而跳动的心脏,因为她这番话,因为她此刻的姿态,而产生了某种陌生的、剧烈的悸动和……酸楚的柔软。
“好,很好。”祁弘远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冷得掉冰渣,他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毫无褶皱的衣襟,目光如刀般掠过周芷宁,最后定格在祁夜脸上,“看来,是我多管闲事了。你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倒是般配。”
他语气里的讽刺浓得化不开,但他显然已经明白,今天这场“劝诫”或者说“施压”,彻底失败了。儿子的态度出乎意料的强硬,而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骨子里竟也有这样不识时务的倔强。
“祁夜,记住你今天说的话。”祁弘远不再看周芷宁,只对着祁夜,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执意要走这条路,以后因此带来的任何后果——家族的非议,生意上的阻力,甚至……更严重的代价,都希望你不要后悔,也别指望家族会为你兜底。”
这是最后通牒,也是切割的警告。
祁夜也站了起来,他比父亲还要高出几分,此刻毫不退缩地迎视着对方,声音平稳却带着千钧之力:“我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至于后果,我自会承担。”
祁弘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怒其不争的失望,有被忤逆的愤懑,或许,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儿子这份决绝的……另眼相看?最终,他什么也没再说,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玄关,随即传来大门开启又关上的沉闷声响。
别墅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但那寂静,与之前截然不同。不再充满压抑的对抗,而是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微妙的空旷感,以及……一丝未曾散尽的、情感的余震。
周芷宁挺直的背脊,在祁弘远离开的瞬间,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微微晃了一下。刚才那番话,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勇气和精力。此刻,只剩下虚脱般的疲惫和后知后觉的慌乱。她……竟然对着祁夜的父亲,说了那样的话?
一只温热而有力的大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手臂。
周芷宁浑身一颤,抬起头,撞进了祁夜深沉如海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了面对父亲时的冰冷和对抗,也没有了平日的偏执和掌控,只有一片翻涌的、她从未见过的、浓烈到近乎灼热的情感,以及……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他看着她,看了很久,久到周芷宁几乎要溺毙在他那过于复杂的目光里。
然后,他缓缓开口,声音低哑得不像话,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前所未有的温柔和……感激:
“谢谢你。”
这三个字,比任何情话都更有分量,重重地砸在周芷宁的心上。
她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感觉扶着自己手臂的那只手,温度高得烫人,一直烫到了她的心底。
祁夜也没有再说什么。他只是扶着她,让她重新在沙发上坐下,然后去倒了一杯温水,递到她手中,动作自然得仿佛已经做过千百遍。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客厅里,谁也没有提起刚才那场激烈的冲突,也没有去探讨那些关于未来、关于代价的沉重话题。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需言语的、奇异的安宁,以及一种……刚刚共同经历了一场战斗后的、微妙的默契和亲近。
然而,在这看似平静的表面之下,周芷宁的心中却远未平静。祁弘远最后那句“更严重的代价”,像一道不祥的阴影,悄然投在了她刚刚泛起一丝暖意的心湖之上。
祁夜为了维护她,几乎公开与家族决裂。这份决绝带给她的震动和一丝隐秘的悸动还未散去,那随之而来的、可能无法预料的“后果”,却已如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头顶。
她放下水杯,指尖冰凉。
这短暂的并肩与温情,究竟是他们关系的转折点,还是……更大风暴来临前,那脆弱而珍贵的、最后片刻的宁静?
(第十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