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的光,在黑暗中幽幽地映照着周芷宁惊疑不定的脸庞。
**“明天上午,我预约了陈医生。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一起去。”**
祁夜的信息,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本已波澜起伏的心湖中,激起了更为汹涌的涟漪。一起去?看心理医生?那个他曾强行带她去、最终引发激烈冲突的地方?
这短短的十几个字,所蕴含的信息和可能的意图,让周芷宁刚刚因那朵向日葵干花而稍显柔软的心,瞬间又被无形的绳索紧紧勒住。高烧那晚他痛苦的呓语、溪边笨拙而炽热的告白、门缝下无声的示好、晚餐时罕见的让步……这些碎片拼凑出的,是一个试图改变的、脆弱的祁夜。
可“心理医生”这四个字,像一根尖锐的刺,瞬间将她拉回到那个充满羞辱和无力感的下午——他如何将她的隐私当作病历分析,如何将她少女时期正常的情绪波动视为“早期病征”,如何用他那套偏执的“观察记录”来定义她的痛苦。
他现在重提此事,是什么意思?是觉得她的“病情”需要持续监控和治疗?是他“拯救”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环?还是说……这真的如他信息中所用“如果愿意”所暗示的,是一种尊重她意愿的、试图共同面对问题的尝试?
信任他?
还是保持警惕?
这两个念头在她脑中激烈交战。信任一个曾深深伤害你、且行为模式极度不稳定的人,无疑是一场豪赌。但若一味拒绝,是否也会扼杀那刚刚从裂缝中透出的一丝微光?
周芷宁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久久无法落下。最终,一种复杂的、混合着孤注一掷的试探和一丝连自己都无法言说的期望,驱使她敲下了一个字:
**“好。”**
发送。
她倒想看看,他所谓的“一起”,究竟是一场更精密的操控,还是一次真正的……转向。
第二天上午,气氛依旧微妙。祁夜亲自开车,周芷宁坐在副驾驶。车内空间狭小,两人之间的沉默却仿佛有实质的重量。祁夜专注地看着前方路况,侧脸线条冷硬,但紧握方向盘的、骨节分明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周芷宁则偏头看着窗外,心中五味杂陈。她注意到,这次他没有让保镖跟随,只有他们两人。这算不算另一种形式的“信任”或“让步”?
再次踏入那间环境雅致却让周芷宁倍感压抑的心理诊所,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陈医生依旧温和儒雅,看到他们一同出现,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但很快便恢复了职业性的从容。
“祁先生,周小姐,请坐。”他微笑着示意。
祁夜没有像上次那样将周芷宁“交接”后便离开,而是跟着她一起在陈医生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他坐姿挺拔,双腿交叠,手随意地放在膝盖上,看似放松,但那微微紧绷的下颌线和刻意避开与周芷宁视线接触的眼神,都显示他并非如表面这般平静。
“周小姐,最近感觉怎么样?”陈医生将目光转向周芷宁,语气温和。
周芷宁抿了抿唇,没有立刻回答。她眼角的余光能感受到祁夜的存在,像一团无声的、却无法忽视的阴影。她该说什么?说自已因为窥探了他的过去而心乱如麻?说自已对他产生了不该有的同情?还是该继续扮演那个抗拒的、被强迫的病人?
就在她沉默挣扎之际,祁夜却突然开口了,声音低沉,打破了诊疗室的寂静:
“陈医生,”他的目光落在面前的茶几上,仿佛在对着空气说话,“我今天来,主要是想……澄清一些事情。”
周芷宁和陈医生同时看向他。
祁夜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在积聚勇气,然后抬起眼,目光第一次直直地看向陈医生,语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艰难:
“关于我之前提供给您的,那些关于芷宁……周小姐高中时期的所谓‘情绪记录’。”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那些……并不客观。那只是我……基于个人角度的一些……片面观察。甚至可以说是……**扭曲的关注**。”
他用了“扭曲”这个词。
周芷宁的心猛地一跳,难以置信地看向祁夜。他这是在……否定他自己?否定他坚持了十年、并以此为基石构建了如今这一切的“信仰”?
陈医生显然也有些意外,但他保持着专业的冷静,轻轻点了点头,示意祁夜继续。
祁夜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了,指节泛白。他的视线再次垂落,声音变得更低,却更加清晰:
“我……我当时的状态很不健康。我将她……视为我灰暗世界里唯一的光。所以她的任何情绪波动,在我眼里都会被无限放大。她皱眉,我会觉得是世界末日;她哭泣,我会觉得是自己无能;她和别人说笑……我会觉得那光芒即将离我而去……”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深刻的、自我剖析般的痛楚。
“那些记录,与其说是她的‘病历’,不如说是……**我自已病态心理的投射**。它们不具备任何医学参考价值,反而……可能是一种伤害。”他终于再次抬起头,目光转向了周芷宁,那里面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歉意,有羞愧,有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也有一种……近乎恳求的理解。
“我很抱歉,”他看着周芷宁的眼睛,声音沙哑,“曾经用那种方式……定义你。”
诊疗室里陷入了长久的、足以让人窒息的寂静。
周芷宁呆呆地看着祁夜,大脑一片空白。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会从祁夜口中听到这样一番话。他不仅承认了他的关注是“扭曲”的,甚至亲口否定了那些他视若珍宝、并曾用作“证据”的记录的价值!他将这一切,归咎于他自已的“病态心理”!
这不是她预想中的任何一种情况。没有强迫,没有辩解,只有近乎残忍的自我否定和……道歉。
那些积压在她心中的、因被窥视和被“病理化”而产生的愤怒和屈辱,在这一刻,仿佛被戳破了一个口子,开始不受控制地泄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汹涌、更加复杂的酸楚和……震动。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回应她昨天的日记吗?回应她心中那句“我好像开始有点理解他了”吗?他是在用摧毁自已过去信仰的方式,来试图……重建他们之间可能的关系?
陈医生适时地开口,声音温和而富有引导性:“祁先生,能谈谈你当时,是基于一种怎样的……心理状态,去做那些记录的吗?或者说,你所谓的‘救’周小姐的计划,最初是如何形成的?”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再次打开了潘多拉魔盒。
祁夜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他闭了闭眼,仿佛在抵抗某种巨大的痛苦,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片荒芜的坦诚。
“救她?”他重复着这个词,嘴角扯出一抹极其苦涩的笑,“现在听起来,更像是一个自私的借口。”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而痛苦,仿佛陷入了那段偏执的过往。
“当我通过一些渠道,得知她家破产,父亲逃避,李轩背叛……看到她站在天台边缘的时候……”他的声音开始颤抖,带着后怕和一种深切的恐惧,“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失去她!绝对不能!无论用什么方法!”
“我调查了她父亲公司的债务,用最快的速度、远高于市场的价格,买下了大部分债权。然后……我找到了她父亲。”祁夜的语气变得冰冷,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残酷,“我给了他两个选择:要么,看着他唯一的女儿跟着他一起坠入深渊,甚至可能……轻生;要么,签署那份协议,由我来‘接管’她的债务和……她的人生。”
周芷宁的心狠狠一沉!虽然早已从协议副本中猜到了大概,但亲耳听到祁夜用如此平静的语气描述这场冰冷的交易,她的指尖还是瞬间变得冰凉。
“我知道这很卑劣,”祁夜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自厌,“利用一个父亲的绝望和无力。但我当时……别无他法。我无法眼睁睁看着她毁灭。我必须把她放在我触手可及、绝对安全的地方。”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周芷宁,眼中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真诚:
“那个天台……我晚到一步的后果,我连想都不敢想。所以,即使用最错误、最让你痛苦的方式,我也要先把你从那里拉回来。我知道这不可饶恕……但我……别无选择。”
诊疗室里,只剩下祁夜粗重的呼吸声和周芷宁压抑的抽气声。
真相以最赤裸、最残酷的方式,摊开在她面前。没有浪漫化的拯救,只有一场基于算计和胁迫的交易。他的“救”,建立在摧毁她原有生活、剥夺她自由意志的基础之上。
她应该感到愤怒,感到被物化的屈辱。是的,这些情绪依旧存在。
但奇怪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悲悯的理解,也在她心中疯狂滋生。她仿佛看到了那个站在天台下的祁夜,不是冷酷的狩猎者,而是一个被童年阴影和失去她的恐惧逼到绝境的、绝望的男人。他的手段是错的,罪恶的,但其内核,却源于一种扭曲到极致的……害怕失去。
他是在用他唯一知道的方式——占有和控制,来对抗内心那个巨大的、关于“失去光”的创伤黑洞。
陈医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给予他们消化这巨大信息冲击的空间。
周芷宁看着眼前这个坦白了所有卑劣、眼中只剩下荒芜和等待审判的男人,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恨他,似乎已经失去了全部的力气;原谅他,却又远远谈不上。
漫长的沉默之后,周芷宁用尽全身力气,声音沙哑而破碎地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她心头已久的问题:“如果……如果当时,我没有站在天台边……你还会……用这种方式吗?” 祁夜闻言,浑身剧震,他看着她泪眼婆娑却异常执着的眼睛,脸上血色尽褪,仿佛被这个问题击中了灵魂最深处。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双总是深邃难测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现了清晰无比的、巨大的恐慌和……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