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夜那句关于“户外活动”的宣告,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在周芷宁死水般的心湖中激起了远超预期的波澜。尽管她清醒地知道,这不过是另一个更大、更精致的牢笼,是换取她“守秘”与“合作”的筹码,但“户外”这两个字本身所携带的、关于阳光、草木和流动空气的记忆,依然在她近乎枯竭的精神荒漠中,唤起了微弱的本能悸动。
接下来的几天,她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等待假释的囚犯,只不过审批权牢牢握在典狱长手中。她更加“配合”了,康复训练一丝不苟,画作也维持在那种隐喻而内省的“安全”风格,不再进行任何可能被视为挑衅的尝试。她甚至开始主动进食更多固体食物,试图让体力恢复到足以支撑可能的“外出”需求。
她注意到,祁夜虽然没有再像那晚般流露出脆弱,但他出现在她视线范围内的频率悄然增加了。有时是在她康复训练时,隔着单向玻璃短暂驻足;有时是在她于小起居室看书时,他会进来拿一份文件,停留片刻,问一句无关痛痒的话,目光却锐利如鹰隼,仿佛在评估她状态是否“稳定”,是否值得他兑现那点“恩赐”。
这种被严密评估的感觉让她如芒在背,但也让她更加确信,“户外活动”对他而言,似乎并非一个随意抛出的诱饵,而是某种……他也在谨慎权衡的步骤。
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微风和煦的上午,阿香带来了一套崭新的、质地柔软的米白色休闲服和一双舒适的平底鞋。
“周小姐,先生吩咐,今天天气好,您可以到花园里走走。”阿香的语气带着一丝完成任务般的轻松。
周芷宁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她沉默地换上衣服,手指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微微发颤。当她穿戴整齐,站在医疗室的镜子前时,看着镜中那个不再是病号服打扮、仿佛与“正常人”只有一步之遥的自己,一阵强烈的酸楚猛地涌上鼻尖,又被她强行压下。
不能哭。不能露怯。这只是一场戏,一场需要更加精湛演技的戏。
阿香和另一名身形健硕、显然是保镖身份的男子一左一右“陪同”着她,走向通往花园的侧门。当那扇沉重的木门被推开,温暖明亮的阳光夹杂着青草和泥土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时,周芷宁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脚步踉跄了一下,几乎要站立不稳。
太亮了。太……真实了。
她已经太久没有直接站在阳光下了。那温暖的光线洒在皮肤上,带来一种近乎灼痛的陌生感。眼前的花园比她想象中要大,修剪整齐的草坪,精心栽培的各式花卉,蜿蜒的碎石小径,甚至远处还有一个精致的玻璃花房。围墙很高,上面隐约可见监控探头的反光。
这确实是一个囚笼,一个景色优美的露天囚笼。
但她贪婪地呼吸着带着花香的空气,感受着微风拂过发梢的轻柔,脚下踩着松软草坪的真实触感……这一切感官的复苏,像久旱逢甘霖,暂时冲刷掉了她部分的精神麻木。
她在阿香和保镖“陪同”下,沿着小径慢慢走着。步伐起初有些虚浮,但很快就稳了下来。她没有试图靠近围墙,也没有做出任何可能引起误会的举动,只是像一个真正出来散步的病人,安静地感受着周遭的一切。
她看到一只蝴蝶在花丛中蹁跹,看到树叶在阳光下泛着油润的光泽,听到远处隐约的鸟鸣……这些微不足道的自然景象,此刻在她眼中,都成了珍贵的、值得用目光细细描摹的宝藏。
然而,她的理智始终悬在头顶,像一把冰冷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她清楚地知道,暗处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她,祁夜很可能正坐在某个房间里,通过监控屏幕,审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评估着她对这有限“自由”的反应。
她在花园里逗留了约半小时,大部分时间只是静静地站着或缓慢行走。就在她准备按照“剧本”示意返回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不远处那栋主宅二楼的书房落地窗前,似乎立着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
祁夜。
他果然在那里。
他站在那里,逆着光,看不清表情,但周芷宁能感觉到那道穿透距离、牢牢锁定在她身上的视线。
一种莫名的冲动,让她停下了准备转身的脚步。她抬起头,毫不避讳地,直接迎向了那道目光。
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睛,与远处那个模糊的身影隔空对视。
几秒之后,她看到那个身影动了一下,然后……消失了。
他离开了窗边。
周芷宁的心微微一沉。是不满意她的“表现”?还是……
几分钟后,就在阿香再次轻声提醒她该回去时,花园另一侧连接主宅的小门被推开,祁夜的身影出现在那里。
他换了一身浅灰色的休闲装,与他平日一丝不苟的西装形象截然不同,少了几分商场的凌厉,却多了几分居家的……但这“居家”感在他身上,依旧带着不容靠近的疏离和掌控力。他手里随意拿着一个平板电脑,仿佛只是恰好路过。
阿香和保镖立刻恭敬地低下头。
祁夜迈着从容的步伐,沿着小径向她走来。
周芷宁站在原地,看着他走近,心脏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跳动。阳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和冷硬的侧脸轮廓。
他在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先是扫过她身上合体的休闲服,然后落在她因为沐浴阳光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
“感觉怎么样?”他开口,语气是惯常的平淡,听不出情绪。
“……还好。”周芷宁低声回答,垂下了眼睫,掩饰住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阳光下的他,看起来更加真实,也更加……危险。
“喜欢这里?”他又问,目光扫过周围的花草。
周芷宁沉默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喜欢或不喜欢,而是抬起手指了指不远处一丛开得正盛的、颜色深沉的鸢尾花,轻声说:“那里的鸢尾……颜色很特别。”
她选择了一个安全的话题,一个符合她“艺术家”人设的、无关痛痒的观察。
祁夜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又将目光转回她脸上,深邃的眼眸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东西。
“那是路易斯安那鸢尾,‘黑骑士’,”他淡淡地说道,语气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熟知,“需要充足的水分和酸性土壤。”
周芷宁有些讶异地抬眼看他。她没想到他会对花卉品种如此了解。
祁夜似乎看穿了她的惊讶,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那弧度短暂而冰冷。“掌控一切,自然也包括掌控这片土地上的生命。”
这句话,像一根无形的针,轻轻刺破了阳光下短暂的平和假象。他是在说花,更是在说她。
周芷宁的心微微一紧,刚刚因为自然美景而稍有松懈的神经瞬间再次绷紧。
就在这时,一阵稍强的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也吹乱了周芷宁额前的碎发。一缕发丝沾到了她的唇边。
几乎是下意识的,祁夜抬起了手,似乎想帮她拂开那缕头发。
周芷宁的身体瞬间僵硬,警惕地看着他抬起的手。
然而,他的手在半空中顿住了,距离她的脸颊只有几厘米。他的指尖在阳光下显得修长而骨节分明,带着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量感。
他的目光从她的嘴唇,移到她警惕的眼睛上,那深邃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情绪极快地挣扎了一下,最终,那抬起的手缓缓落下,转而指向旁边一棵造型苍劲的松树。
“那棵树,是从日本移植过来的百年黑松。”他语气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那瞬间的迟疑从未发生,“生命力很顽强。”
周芷宁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那棵黑松姿态扭曲却充满力量,屹立在阳光下,与周围柔美的花卉形成鲜明对比。
他是在暗示什么吗?
她不确定。
这次短暂的、在阳光下的“偶遇”和对话,看似平和,实则充满了无形的交锋和试探。他展示了他的掌控(对花园的了解),也流露出一丝近乎本能的、想要触碰却又强行克制的矛盾。
“时间差不多了,回去吧。”祁夜最后说道,语气不容置疑。
“嗯。”周芷宁低声应道,顺从地转身,在阿香和保镖的“陪同”下,朝着那扇通往室内的门走去。
在踏入阴影的前一秒,她忍不住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片阳光下的花园,和那个站在原地、目光依旧追随着她的男人。
阳光在他身后,将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晕,却照不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回到医疗室,重新换上病号服,周芷宁站在窗前,望着楼下那片她刚刚踏足过的花园。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阳光的温暖触感。
而心底,
却比出去之前,
更加冰冷和清明。
她得到了片刻的“自由”,
也更清晰地看到了,
囚禁着她的,
是何等坚固而无形的墙壁。
以及那个掌控着一切的看守,
其内心,
可能比她想象的更加……
复杂难测。
**(第三十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