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方小小的、深蓝色的丝绒礼盒,静静地躺在门缝下的阴影里,像一颗被遗落的、来自未知世界的种子,突兀地扎根在这片绝望的土壤上。周芷宁蹲在原地,维持着那个警惕的姿势,许久没有动作。
是谁放的?祁夜?作为偷看日记的惩罚?还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示好?抑或是那个看起来有几分善意的佣人阿香,偷偷送来的东西?
无数个猜测在她脑海中翻滚,最终都被更深的戒备压下。在这个地方,任何来自外界的物品,都可能包裹着糖衣的毒药,或是新一轮操控的把戏。
她不应该碰它。
然而,那抹深沉的蓝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无声地散发着一种奇异的诱惑。在经历了与祁夜那场耗尽所有心力的激烈对峙,在窥见了那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十年暗恋之后,她的内心是一片被狂风暴雨蹂躏过的废墟,疲惫而荒芜。这突然出现的、带着一丝神秘色彩的物件,像废墟缝隙里开出的一朵诡异的花,吸引着她近乎干涸的好奇心。
最终,生理和心理上双重的好奇,还是战胜了理智的警告。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顺滑的丝绒表面,微微一颤,随即迅速将盒子抓了过来,仿佛害怕下一秒它就会消失,或者被什么人夺走。
盒子很轻,上面没有任何标识或卡片。
她回到床边,借着床头壁灯昏黄的光线,深吸了一口气,如同拆解一枚可能引爆的炸弹,小心翼翼地掀开了盒盖。
没有预想中的恐怖物品,也没有华丽的珠宝。
盒内铺设着黑色的海绵衬垫,上面安静地躺着一副……耳机。不是市面上常见的款式,而是那种专业级的、头戴式的高保真耳机,线条流畅,做工精致,质感极佳。纯黑的颜色,低调而沉稳。
耳机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同样没有任何标识的银色金属U盘。
周芷宁愣住了。
耳机和U盘?这算是什么?惩罚?还是……礼物?
她拿起那个U盘,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瞬。这里面会是什么?是祁夜录下的、对她的警告和威胁?还是什么更不堪的东西?
她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几乎想将这来历不明的东西扔出去。但鬼使神差地,她看了一眼旁边那个看起来价格不菲的耳机。如果是为了羞辱或恐吓,似乎没必要搭配这样一副耳机。
一种微弱的、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谬的念头升起——或许,这里面是……音乐?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丝微光。音乐……这个词对她来说,已经变得有些陌生而遥远了。自从母亲去世后,自从李轩离开后,自从抑郁将她拖入深渊后,她已经很久没有主动去聆听任何旋律了。那些曾经能触动她心弦的音符,后来都变成了加剧她痛苦的催化剂。
可是此刻,在这个被绝对掌控和压抑的囚笼里,在这个内心一片荒芜的时刻,对一点点非现实声音的渴望,竟然如此强烈。
她犹豫着,拿起耳机,戴在了头上。耳罩柔软地包裹住她的耳朵,有效地隔绝了外界的寂静,创造出一个独属于她的小小音场。然后,她将U盘插入了书桌上那台看起来功能齐全的电脑接口。
电脑屏幕亮起,不需要密码,直接进入了系统界面。她点开“我的电脑”,找到了那个新出现的可移动磁盘标志。
鼠标指针在那个盘符上悬停了许久,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冰凉。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仿佛即将踏入一个未知的、可能充满危险的领域,然后,轻轻双击。
U盘里只有一个文件夹,命名为——「For N」。
N?是“宁”的缩写吗?周芷宁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点开文件夹,里面是整整齐齐的、按数字编号排列的音频文件,从01到24,没有曲名,只有冰冷的序号。
她迟疑地点开了第一个文件。
短暂的空白音后,一阵清澈而略带忧伤的钢琴前奏,如同月光下流淌的溪水,缓缓地、毫无预兆地流泻而出,瞬间充满了她的整个听觉世界。
是德彪西的《月光》。
这首曲子……她再熟悉不过了。这是母亲生前最爱的曲子,也是她十六岁那年,在市级钢琴比赛上获奖的曲目。那一次,父亲难得地出席了,坐在台下,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她弹奏结束时,他似乎……微微点了点头。
音乐如水银泻地,温柔地包裹住她。那熟悉的旋律,每一个音符都像一把钥匙,精准地开启了她记忆深处尘封的匣子。
她仿佛回到了那个灯光聚焦的舞台,穿着白色的礼服裙,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跳跃,整个人沉浸在音乐构筑的、纯净而带着淡淡哀愁的梦境里。台下观众的掌声是模糊的,唯有母亲坐在前排,眼中含着骄傲而温柔的泪光,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脑海里。
那一刻,她是闪耀的,是被爱包围的,是……有希望的。
泪水,毫无征兆地滑落。不是因为当下的痛苦,而是因为那份被音乐唤醒的、久远而纯粹的美好。那份美好,与她现在身处华丽牢笼、尊严扫地的处境,形成了残酷得令人心碎的对比。
她没有关掉音乐,反而像是溺水者抓住浮木一般,任由那旋律将她带回再也回不去的过去。一首接一首,她近乎贪婪地听着。
U盘里的曲目编排似乎经过了精心的设计,从古典到一些冷门但旋律优美的现代钢琴曲,甚至还有几首她高中时偷偷喜欢的、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的独立音乐人的作品。每一首,都像是精准地狙击在她的审美和记忆点上。
这绝不可能是什么惩罚。这更像是一份……极其用心、甚至可以说是在“讨好”她的礼物。
是祁夜吗?他怎么会知道这些?连她自己都快忘记的喜好,他怎么会如此了如指掌?是那本日记吗?他在那本日记里,究竟记录了多少关于她的、连她自己都不曾留意的细节?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种毛骨悚然的被窥视感,但与此同时,心底某个角落,却又不可抑制地滋生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复杂的暖流。就像一个在冰天雪地里即将冻僵的人,即使明知靠近火堆可能会被灼伤,也无法抗拒那一点点温暖的诱惑。
音乐在她耳边流淌,暂时屏蔽了现实的冰冷和绝望。她蜷缩在宽大的椅子里,闭上眼,仿佛暂时逃离了这个令人窒息的房间,回到了某个被时光遗忘的、安全的角落。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极度的疲惫感袭来,她竟然在音乐的包裹中,沉沉睡去。
这是她被囚禁以来,第一次没有依靠药物或极度虚脱而自然入睡。没有噩梦,没有惊醒,只有一片短暂而珍贵的、空白般的安宁。
不知过了多久,她是被门外隐约传来的说话声惊醒的。
音乐已经停止,耳机里一片寂静。她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还蜷在椅子上,脖子因为睡姿不当而有些酸痛。窗外的天色已经大亮,阳光刺眼。
“……先生吩咐了,周小姐需要静养,任何人不能打扰。”是阿香压低的声音,带着些许为难。
“我只是想确认一下她的情况!我是她的朋友!她父亲联系不上她,她很担心!”另一个略显焦急的女声传来,带着一丝熟悉感。
是小敏!是她的朋友小敏的声音!她找到这里来了!
周芷宁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一股强烈的、想要呼救的冲动涌上喉咙!她猛地从椅子上站起,冲到门边,张嘴就想大喊小敏的名字!
然而,就在声音即将冲破喉咙的刹那,她硬生生地刹住了。
她看到了自己身上依旧穿着的、属于祁夜的宽大睡衣,看到了这个奢华而冰冷的房间,想起了那份白纸黑字的“托管”协议,想起了祁夜那双偏执而充满占有欲的眼睛,以及他冰冷的警告——“你的命,是我的。”
如果她现在呼救,会怎么样?小敏能把她从这里救出去吗?激怒祁夜的后果,是她和小敏能够承受的吗?父亲已经“卖掉”了她,她还能指望谁?
巨大的无力感和现实的重压,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将那句呼救死死地按了回去。
门外的对话还在继续。
“对不起,林小姐,这是先生的命令,请您不要让我为难。”阿香的声音带着不容商量的坚决。
“你们这是非法拘禁!我要报警!”小敏的声音带着愤怒。
“林小姐,”阿香的声音冷了下来,“我建议您冷静。有些事情,闹大了对周小姐并没有好处。先生只是想让她安心休养而已。”
“休养?在这种地方?!”小敏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
接着,是短暂的拉扯和压低声音的争执,然后,脚步声逐渐远去,似乎是阿香半请半强制地将小敏带离了门口。
门外,重新恢复了死寂。
周芷宁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刚刚因为音乐和睡眠而获得的那一点点短暂的平静和慰藉,在这一刻,被现实无情地击得粉碎。
希望来了,又走了。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
她依然被困在这里。依然是被折断了翅膀的鸟,被剥夺了尊严的囚徒。
那份因音乐和隐秘关怀而生出的、微不足道的动摇和复杂心绪,在小敏的出现和被驱离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不堪一击。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然后,慢慢握紧,指甲深深陷入皮肉,带来清晰的痛感。
短暂的慰藉,不过是绝望深渊里,一道转瞬即逝的、虚假的微光。
它照亮不了前路,反而让她更加清晰地看到了四周的,无边黑暗。
她坐在地上,许久没有动弹,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
直到夕阳西沉,将房间染上一层凄艳的橘红色。
阿香再次送来了晚餐,依旧是沉默而恭敬地放下,然后离开,锁门。
周芷宁没有去看那些食物,她的目光,落在了床头柜上,那个依旧连接着U盘的电脑,以及那副黑色的耳机上。
音乐带来的慰藉是假的。
朋友的关心是无法触及的。
那么,她到底……还能抓住什么?
或者说,她到底,还该不该……再去抓住什么?
**(第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