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纱,尚未被朝阳完全驱散,湿漉漉地笼罩着落云镇西头那片低矮破败的棚户区。与镇中心青石板路的齐整不同,这里的泥泞小径坑洼不平,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劣质煤烟与各种生活废弃物混合的酸腐气息。低矮的土坯房和歪斜的木板屋挤作一团,仿佛随时会在风雨中坍塌。
沈月与青鸾行走其间,一身素净却难掩风华的衣裙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引得早起拾柴、倒夜香的贫户们投来惊疑、麻木或畏惧的目光。她们身后跟着挎着礼篮、面色沉重的张寡妇。篮子里装着米面、肉干、一小坛酒以及几包常见的伤药,在浣玉轩看来寻常,于此地却已是极重的厚礼。
根据张寡妇的指引,三人停在一间最为破败的木板屋前。屋顶茅草稀疏,墙壁裂缝纵横,勉强用泥巴糊住,一扇歪斜的木门虚掩着,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其吹倒。院内杂草丛生,角落里堆着些破烂家什。
尚未进门,便听到屋内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听得人揪心不已。间或夹杂着妇人低低的、无助的啜泣和一个孩童饥饿的啼哭。
张寡妇叹了口气,低声道:“这就是刘老根家。咳的是他儿子刘大,被打伤后就没好利索过…造孽啊…”
沈月面色沉静,眼底却凝着一层寒霜。她示意张寡妇上前敲门。
“刘家媳妇?刘家媳妇在吗?我是东街的张寡妇,来看看你们。”张寡妇提高声音喊道。
屋内的咳嗽声和哭泣声戛然而止,片刻后,木门被小心翼翼地拉开一条缝,露出一张憔悴蜡黄、布满愁苦的年轻妇人的脸,她是刘大的妻子,王氏。她眼神惶恐地看着门外衣着光鲜的沈月和青鸾,又看到熟悉的张寡妇,才稍稍放松了些警惕。
“张婶子…您这是…”王氏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
“刘家媳妇,这位是浣玉轩的沈东家,心善,听说你家艰难,特地来看看。”张寡妇连忙介绍。
王氏一听“浣玉轩”三个字,眼中瞬间闪过极大的恐惧,下意识地就要关门:“不、不用了…我们挺好…多谢贵人…”她显然是将沈月与欺压他们的顾家视为一丘之貉,或是害怕与任何“贵人”扯上关系,会招来更大的灾祸。
“嫂子莫怕。”沈月上前一步,声音放得极为柔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定的力量,“我与顾家不是一路人。相反,顾蟠与我也有仇怨。今日前来,并非施舍,是想听听你家的冤屈,或许…能有办法为你们讨个公道。”
她的目光清澈而坦诚,没有丝毫施舍者的高傲,也没有寻常富家小姐见到贫贱之人的嫌恶,只有一种平静的、甚至可以说是同病相怜的理解(尽管境遇截然不同)。
王氏愣住了,关门的手僵在原地。讨个公道?这四个字对她而言,遥远得如同天方夜谭。这些年,她早已习惯了逆来顺受,习惯了在绝望中挣扎。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一个苍老虚弱、却带着急切的声音:“大郎家的…让、让贵人进来吧…”是刘老根。
王氏这才犹豫着将门完全打开。
屋内光线昏暗,气味浑浊。家徒四壁,唯一的土炕上躺着两个人。里面是形容枯槁、双眼浑浊无神、下半身盖着破旧薄被的刘老根。外面是一个不断咳嗽、面色潮红、瘦得脱了形的青年男子,正是刘大。一个三四岁大小、面黄肌瘦的女娃蜷缩在炕角,睁着大眼睛恐惧地看着陌生人。
眼前的惨状,比任何听来的描述都更具冲击力。沈月现代的灵魂受到极大震撼,胃里一阵翻腾,是愤怒,也是这个时代底层百姓苦难赤裸裸展现在眼前的生理不适。她强行压下情绪,示意张寡妇将礼物放在屋内唯一一张摇摇晃晃的破木桌上。
“老丈,大哥,冒昧打扰。”沈月微微颔首,目光扫过炕上两人,最终落在不断咳嗽的刘大身上,“这位大哥的咳症,似乎伤及肺腑?”
刘老根浑浊的老眼流出泪来,捶着瘫痪的腿,泣不成声:“都是那杀千刀的顾家…都是他们害的啊…”
刘大咳得说不出话,只是用绝望的眼神看着沈月。
王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压抑已久的悲愤和委屈如同决堤洪水,泣不成声地哭诉起来:“贵人…您要给俺们做主啊!去年…就为了两亩河滩地…顾家非要强买…俺公爹不肯…那赵悍就带人…带人打断了公爹的腿!俺男人去理论…被他们围着打…吐血吐了三天啊!李郎中来看了,说…说内里坏了,活不长了哇!俺们告过官…可县衙说证据不足…还把俺男人轰了出来…天爷啊!这让我们怎么活啊!”
她哭得撕心裂肺,那女娃也被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张寡妇在一旁抹着眼泪补充细节。青鸾依旧沉默,但握刀的手指微微收紧,周身气息更冷了几分。
沈月静静听着,没有打断,直到王氏哭声稍歇,才上前将她扶起,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倒出一粒她根据李郎中方子和现代知识粗配的润肺平喘药丸:“嫂子,这药或许能暂缓大哥的咳症,你先喂他服下,用温水送服。”
王氏将信将疑,但看着沈月真诚的眼神,还是照做了。药丸服下不久,刘大剧烈的咳嗽竟真的慢慢平息下来,虽然依旧虚弱,但呼吸顺畅了许多,眼中露出一丝惊异和希冀。
这一手,瞬间赢得了刘家全家的信任。
“李郎中可还留有当时的诊案?县衙的状纸可还有底稿?”沈月开始切入正题。
“有!有!”刘老根挣扎着从炕席下摸出一个油布包,里面小心地保存着几张泛黄的纸,正是李郎中手写的诊案和状纸草稿,上面清晰地写着“外力重击所致”、“内腑出血”、“恐伤根本”等字样。
沈月仔细看过,心中更有底。这就是铁证!
“你们的冤屈,我已知晓。”沈月将纸张小心收好,目光扫过刘家每一张绝望而渴望的脸,“顾家势大,单凭你们一家,确实难以抗衡。但若…镇上所有受过顾家欺压的苦主联合起来,一同去县衙告发呢?”
刘家人和张寡妇都惊呆了。联合所有苦主?这可能吗?
“我已让张嫂和孙婆婆暗中走访,如今已记录下十七户受过顾家不同程度迫害的人家。”沈月语气沉稳,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强占田地、打伤致残、逼死人命…桩桩件件,皆有苦主可证。如今,只缺一个带头之人,一个最惨、最无可辩驳的案例,来敲响那鸣冤鼓!”
她的目光落在刘老根和刘大身上:“你们一家,便是最合适的人选。你们可愿意?”
刘老根浑浊的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挣扎着想要坐起:“愿意!老汉愿意!反正已是家破人亡,还有什么可怕的!只要能告倒那姓顾的,老汉就是死也瞑目!”
刘大也激动得再次咳嗽起来,却用力点头。
王氏看着家人,一咬牙,也重重点头。
“好!”沈月眼中锐光一闪,“你们暂且忍耐两日,做好准备。届时,我会让人来接你们,一同前往县衙。在此之前,务必保密,对外只字不提。”
她又留下一些银钱,仔细叮嘱了刘大药物的用法,这才在刘家千恩万谢中起身告辞。
离开那间充满苦难和希望的破屋,晨雾已散,阳光刺眼。沈月却觉得心头沉重无比。
“青鸾姐姐,”她忽然低声问,像是不确定,又像是寻求某种认同,“我这样做,是对是错?将他们推到台前,面对顾家和县衙的反扑,是否…太过利用他们的苦难?”
青鸾沉默片刻,冷然道:“世间本无万全之法。你给了他们一个原本绝不会有的希望。纵然危险,也好过在绝望中无声无息地腐烂。至于利用…”她看了一眼沈月,“各取所需罢了。你若觉得亏欠,日后保住他们性命,多加补偿便是。”
沈月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是啊,这不是现代社会的法治时代,这是一个人吃人的古代。优柔寡断和妇人之仁,只会害人害己。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只能走下去,并且要赢!
就在她们即将走出棚户区时,青鸾脚步微顿,目光锐利地扫向侧后方一个堆满杂物的角落,冷喝:“出来!”
一道身影讪笑着从杂物后转出,又是宋恒。他依旧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啧啧,沈东家真是心系百姓,慈悲心肠啊。这出‘探病访苦’,收获不小吧?”
沈月心中警铃大作,他居然一直跟着?!听到了多少?
青鸾已瞬间挡在沈月身前,气息锁定宋恒。
宋恒却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别紧张,我说了,我没恶意。只是好奇沈东家下一步这盘棋,打算怎么下?联合苦主,状告乡绅…想法很大胆,但光靠这些,恐怕还不够扳倒盘根错节的顾家吧?县衙里的水,深着呢。”
他这话,看似提醒,实则又在试探。
沈月压下心惊,冷然道:“够不够,试过才知道。不劳宋公子费心。”
宋恒挑眉,忽然从怀中掏出一卷薄薄的纸卷,随手抛给沈月:“接着!算是我预付的‘生意’定金。”
沈月下意识接住,展开一看,瞳孔微缩。那纸上竟密密麻麻记录着落云镇县令、县丞、主簿等人的性格癖好、为官风格、以及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阴私把柄!甚至还包括县衙几位“供奉”武师的修为境界和擅长武功!
这份情报,价值千金!
“你…究竟是谁?”沈月猛地抬头,紧盯宋恒。
宋恒却哈哈一笑,身形已然向后飘退:“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沈东家,这份‘定金’,可还满意?希望下次见面,你能给我看看你的‘货’…”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错综复杂的棚户小巷中,身法诡魅莫测。
沈月握着那卷重若千钧的纸,心中波澜起伏。这宋恒,一次次神秘出现,一次次提供关键信息或帮助,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萧煜的人?还是…另有所图?
但无论如何,他送的这份“大礼”,来得太是时候了!
她仔细将纸卷收好,对青鸾道:“回去立刻核对这份情报。我们的计划,或许可以更大胆一些了。”
阳光之下,落云镇看似依旧平静。 但一场由浣玉轩魔女主导的、旨在掀翻地头蛇的风暴,已悄然积蓄着力量,即将喷薄而出。
第43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