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顾野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家。
他没骑那辆扎眼的凤凰牌自行车,而是徒步翻过后山,抄小路直奔青阳县。
沈惊鸿几乎一夜没睡,听到他离开的动静,整颗心也跟着悬了起来。
她知道他有自己的事要做,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守好这个家,不让他有任何后顾之忧。
……
青阳县,黑市。
钱胖子今天的心情很不好,右眼皮一直在狂跳,总觉得有大事要发生。
当那个煞星般的高大身影逆着光推门而入时,他知道自己的预感应验了。
“爷!”
钱胖子“噌”地一下从太师椅上弹了起来,脸上的肥肉抖了三抖。
他亲自上前泡茶,那只他宝贝得不行的紫砂壶,此刻在手里竟有些拿不稳。
顾野大马金刀地坐下,没说话。
他只接过茶杯,用杯盖一下下撇着水面上的浮沫,姿态慵懒,却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茶室里安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
钱胖子额头的冷汗已经下来了,一颗颗渗出,粘腻地贴在皮肤上。
这位爷,每次来都没好事。
上次是卖百年人参,震动了整个黑市。
这次……他不敢想。
“京城,陈家,派了条小杂鱼过来。”
顾野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但这几个字,却让钱胖子的心跳瞬间停跳一拍。
京城!陈家!
那可是他这种县城黑市头子,连仰望资格都没有的通天存在!
“爷……您的意思是?”钱胖子声音都发干了,喉咙里像塞了一把沙子。
“那条鱼,叫赵三,伪装成货郎。”
顾野放下茶杯,杯底和桌面碰撞,发出“哒”的一声轻响。
这声音像一柄重锤,狠狠敲在钱胖子的心上。
“这两天,他应该会在你这儿出手一些不干净的东西,换点活动经费。”
“爷,我……我马上派人把他绑了沉到护城河里去!”钱胖子立刻表忠心,这是他能想到的最狠的办法了。
“杀他?”
顾野笑了,嘴角勾起,眼神里却没有半分暖意。
“一条探路的狗而已,杀了,脏了我的手。”
“我要你,用他,给京城送一份礼。”
“送……送礼?”钱胖子彻底懵了,脑子完全跟不上对方的思路。
顾野伸出手指,沾了点茶水,在油光锃亮的红木桌上,随意地画了几个圈。
他又画了几条线,将圈连了起来。
“这是陈家,”他指着一个最大的圈,“这是王家,这是李家……他们三家,现在斗得像乌眼鸡。陈家势大,想一口吞了另外两家。”
钱胖子看着那几滩水渍,眼前却炸开一幅京城波诡云谲的权力版图,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褂子。
这些东西,是他这辈子都不该知道的秘密!知道一个字,都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陈家派赵三来,是想查我,但他们现在以为我是个不值一提的废物。”顾野的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嘲讽。
“我要你,找个最可靠的人,把一个消息,不经意地卖给王家在青阳县的眼线。”
“什……什么消息?”钱胖子结结巴巴地问。
“就说,黑市上有人在重金打探一个从京城流落到红旗村的顾姓青年。”
顾野顿了顿,一字一句地敲下最后一块砖。
“并且,这个青年身上,可能藏着当年顾家老爷子从战场上带回来的那份名单的线索。”
“名单?!”
钱胖子失声惊呼,屁股一滑,差点从太师椅上摔下去。
关于那份传说中的名单,他这种层级的人也只是听过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
据说,那上面记录了当年战争时期,无数人或明或暗的“投名状”。
谁掌握了它,就等于掌握了半个京城权贵圈的命脉!
顾家老爷子退下来后,这份名单就销声匿迹,成了悬在无数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现在,这位爷,竟然要主动把这个消息放出去?!
他不是要掀翻京城,他是要让京城血流成河!
“陈家怀疑我,但他们不敢确定。可王家不一样,”顾野的眼神变得幽暗深邃。
“王家那位,当年就是靠着出卖兄弟爬上去的,他最多疑,也最怕被人翻旧账。”
“他一听到名单和顾这两个字,一定会像闻到血腥味的疯狗一样,不惜一切代价扑上来!”
钱胖子懂了。
彻彻底底地懂了!
这位爷,是要借王家的刀,去砍陈家的人!
赵三是陈家派来的,王家一旦疯起来,第一个要查的就是这个在青阳县上蹿下跳的赵三!
到时候,陈家和王家就会因为这个小小的探子,彻底撕破脸皮,狗咬狗,一嘴毛!
而始作俑者,却能安安稳稳地在乡下,等着看一场好戏!
好狠!
好毒!
好一招杀人不见血的阳谋!
钱胖子看着眼前这个叼着草根穿着土布衫的年轻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爷,您放心!”
钱胖子猛地一躬到底,声音都在颤抖。
“三天之内,这个消息,绝对会一字不差地传到王家人的耳朵里!我用我全家老小的命担保!”
顾野满意地点了点头,站起身。
“办好了,那两张票,就当是你的茶水钱。”
他丢下一句话,转身走出了茶室,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钱胖子一个人,瘫在椅子上,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
……
红旗村,工地上。
沈惊鸿俨然成了一位合格的“监工”。
她拿着纸笔,认真地记录着每个人的工分,安排着茶水和午饭,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的聪慧和公正,赢得了所有干活村民的尊重。
当然,总有例外。
李娟穿着一件新裁的花布衬衫,扭着腰,像一只开屏的野鸡,晃到了工地。
“哟,沈知青,真是好大的派头啊!这又是记账,又是管饭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咱村的女支书呢!”她尖着嗓子,阴阳怪气。
工地上的人都皱起了眉头,停下了手里的活。
王寡妇是个心直口快的,当即就怼了回去:“李娟,你吃错药了?人家惊鸿是顾野的媳妇儿,管自家事,天经地义!你算哪根葱?”
“就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瘸子张也跟着帮腔。
李娟被噎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但她今天是有备而来。
她得意地挺了挺胸,故意让大家看清她崭新的衣服,大声说道:
“我可不是来吵架的!我是来告诉大伙儿一个好消息!我托城里的王哥,帮我在供销社找了个正式工的工作,过两天就去上班了!以后大家有什么想买的紧俏货,尽管来找我!”
供销社正式工!
这五个字,像一颗炸雷,在人群中炸开。
那可是铁饭碗里的铁饭碗啊!
一些原本和李娟关系不错的妇女,立刻羡慕地围了上去。
“真的吗,李娟?你可真有本事!”
“以后可得拉我们一把啊!”
李娟被众星捧月地围在中间,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她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沈惊鸿,眼神充满了挑衅和炫耀。
看吧,你沈惊鸿就算长得再漂亮,嫁了个村霸又怎么样?还不是一辈子当个泥腿子!
而我李娟,马上就要成为吃商品粮的城里人了!
沈惊鸿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她知道,李娟口中的“王哥”,就是昨天那个货郎。
用一个虚无缥缈的“正式工”名额,就换来李娟死心塌地地为他卖命,那个人的手段,确实不简单。
但沈惊鸿没有和他争辩,她只是提高了声音,对还在发愣的村民们说:
“大家别愣着了,抓紧干活吧。顾野走的时候说了,今天要是能提前完工,晚上每个人多加一个鸡蛋!”
“哗!”
人群再次沸腾了。
什么供销社正式工,哪有实实在在的鸡蛋来得重要!
村民们立刻扔下李娟,重新埋头苦干起来,劲头比刚才还足。
李娟被晾在原地,气得脸都绿了。
沈惊鸿,你给我等着!等我当上正式工,看我怎么收拾你!
沈惊鸿没有再理会她,只是默默地算着工分,心里却像被一块大石压着。
她抬起头,望向后山的方向。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村里升起了袅袅的炊烟,可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却迟迟没有出现。
顾野,你到底去哪儿了?
你什么时候……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