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州城外 · 黑石谷
破晓前最深的黑暗笼罩着戈壁。风穿过嶙峋怪石,发出呜咽般的嘶鸣,掩盖了马蹄包裹粗布后的沉闷声响。
顾寒声伏在一处背风的石坳后,身上灰褐色的披风与周围岩石几乎融为一体。他身后,是三十余名精心挑选出的手下,有沙州守备营借调来的老卒,也有本地熟悉地形、胆气过人的民壮。每个人脸上都涂了灶灰,眼中是紧张与决绝混杂的光。
手中那份来历不明的地图,此刻成了唯一的依仗。图上标注的这处“黑石谷”,是疑似马匪藏匿赃物、休整人马的地点之一。他选择了这里,不仅因为其相对隐蔽,更因为地图边缘用极细的笔触标注了一句:“谷西侧有暗河故道,可通谷外。”
这是一个退路,也是一个暗示——绘制地图的人,对这里的了解远超寻常。
“参军,前方斥候回报,谷内有火光,约十余人,驼马俱全。”一名脸上带疤的老卒匍匐回来,低声禀报。
顾寒声点点头,比划了几个手势。队伍无声散开,分成三股,两股从谷口两侧岩壁悄然攀援而上,占据制高点,另一股最精锐的,由他亲自带领,携带硬弩和短刃,沿着地图指示的、被风沙半掩的狭窄缝隙,向谷内摸去。
行动异常顺利。谷内所谓的“马匪”似乎毫无戒备,围坐在篝火旁饮酒喧哗,身旁堆着一些麻袋,看形状像是盐茶。当弩箭从黑暗中无声飞来,精准地射倒外围哨岗时,惊呼与怒骂才骤然炸响。
“官军!是官军!”
“抄家伙!”
战斗瞬间爆发。顾寒声的人占据突袭优势和地形之利,弩箭连发,压得对方抬不起头。但很快,他发现不对劲。这些“马匪”抵抗虽乱,但个体战力不弱,格挡闪避间颇有章法,不似寻常流寇。更重要的是,他们退却的方向很有序,并非溃散,而是隐隐向谷底一处巨石后集结。
“有诈!后队变前队,交替掩护,按原路撤!”顾寒声当机立断,厉声喝道。
话音刚落,谷口两侧高地上,原本该被他手下控制的位置,突然冒出数十个黑影,弓弦震动声密集响起,箭雨倾泻而下,瞬间将谷口封死!攀岩而上的两队手下,恐怕已凶多吉少。
与此同时,谷底巨石后轰然撞出十余骑!人马皆披着简易皮甲,手中是制式的马刀和狼牙棒,冲锋势头凶悍绝伦,直扑顾寒声本队!
这不是马匪!这是训练有素的私兵,甚至可能是……边军精锐伪装!
“结圆阵!弩手居中!”顾寒声心脏狂跳,但声音依旧稳定,挥刀格开一支流矢。对方这是精心布置的陷阱,地图是诱饵,所谓的“马匪”也是诱饵,真正的杀招是埋伏在两侧高地和谷底的这支骑兵!
他的人虽然悍勇,但数量、装备、地形皆处劣势,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惨叫声、兵刃撞击声、战马嘶鸣声响成一片。
“保护参军!”亲信怒吼着挡在顾寒声身前,被一记狼牙棒砸得吐血倒飞。
顾寒声目眦欲裂,挥刀拼死抵挡。就在一支长矛即将刺入他肋下的瞬间,侧面一道黑影猛地扑来,用身体撞偏了矛尖,自己却被另一把马刀砍中后背,鲜血喷溅。
是那个早上递给他包袱的书吏!
“走……暗河……”书吏嘶声喊道,用尽最后力气指向西侧一片看似毫无异常的岩壁。
顾寒声咬牙,一脚踹翻一名逼近的敌人,抓起地上的一袋石灰粉猛力掷向追兵,在弥漫的粉尘和呛咳声中,带着仅剩的五六名浑身浴血的手下,扑向那片岩壁。
岩壁下方,果然有一个被枯藤和碎石巧妙遮掩的狭窄洞口,仅容一人弯腰通过。里面漆黑一片,阴风扑面,隐约传来水流声响。
追兵的呼喝声已近在咫尺。
“进!”顾寒声率先钻入。最后一人刚刚进入,洞口外便传来剧烈的撞击和挖掘声,对方想扩大洞口追进来。
黑暗中只能摸索前行,脚下是湿滑的岩石和冰冷的地下水。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一点微光,是出口!清新的空气涌来,外面已是天色微明,置身于一片陌生的戈壁滩中,远处可见沙州城的轮廓。
清点人数,连同他自己,只剩四人活着逃出,人人带伤。那个替他挡了一刀的书吏,还有其他二十多名弟兄,永远留在了黑石谷。
顾寒声靠着冰冷的岩石滑坐在地,剧烈喘息,不是因脱力,而是因那几乎要焚毁理智的愤怒与冰冷彻骨的寒意。陷阱,赤裸裸的、针对他这位朝廷命官的军事陷阱!那地图,那援助……究竟是雪中送炭,还是催命毒饵?青鸢……你们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他从怀中摸出那枚已沾血的青鸢令牌,死死攥住,指节发白。
凉州 · 漕运衙门
林夙收到了两封几乎同时送达的密报。
第一封来自韩青派往沙州的眼线,用暗语写成:“沙州顾,依图袭黑石谷,中伏,损兵二十余,仅数人遁。伏兵甲械精良,疑似军伍,非寻常匪类。谷中‘赃物’乃沙土。”
第二封,则是对“青鸢”交易要求的回复。素帛上列出了几个名字和简单信息,其中“沙州新犬”指向一个凉州军中的退役校尉,与赵府一个偏房管事有姻亲关系。而关于庆丰隆丙寅、丁卯年的“砂金”交易名单,却只提供了一个模糊的代号:“朔州,王姓军需官”,以及一个令林夙目光凝住的备注:“当年经办者,多已‘病故’或‘战殁’,唯一可能知情之庆丰隆老掌柜,三日前‘失足’落井。”
灭口。干净利落的灭口。对方在警告他,也在展示肌肉——有些线,碰不得。
林夙将两份情报并排放在一起。沙州的陷阱,庆丰隆的灭口,手法都透着军中的干脆和权贵的冷酷。赵皓的手,伸得比他预想的更长,也更毒。而顾寒声……成了这场博弈中第一个流血的棋子。
他走到窗前,看着庭院中正在奉命检查车驾、神情警惕的韩青和老吴头。“影楼”的威胁如芒在背,沙州的变故又添新忧。
“韩青。”他唤道。
韩青立刻近前。
“我们与沙州,可有常规公文或物资往来渠道?不惹人注意的那种。”
韩青想了想:“有。每月底,有一支运送修补漕船木料和桐油的小型车队前往沙州,走的是官道支线,由衙门下一家半官半民的货运行承办,守卫不严,但路线固定。”
“下次车队出发前,将我们库存里那批替换下来的旧弩机——就是潼关之前用的那批,拆解了,混在木料里。另外,备一份治疗刀剑创伤和毒虫叮咬的上好金疮药、解毒散。”林夙吩咐道,“不必留话,东西送到沙州督漕参军衙门即可,以……‘漕运同僚,见剿匪艰辛,特赠旧械以备不时之需’的名义。”
这举动很微妙。赠予旧军械(虽是淘汰品)和药品,超出了普通同僚关怀的范畴,带有一定的同盟和武装支持意味,但又并非直接插手,且用的是公开渠道、含糊理由。这既是对顾寒声的一种无声声援和投资,也是在试探沙州方面的反应,以及赵皓的底线。
“另外,”林夙声音转冷,“让我们的人,盯死那个凉州退役校尉,还有庆丰隆现在任何一个可能接触核心账目的活人。赵皓越是想抹平,破绽就可能露得越快。还有,‘影楼’的动静,一刻也不能放松。”
“是!”韩青领命,感觉到山雨欲来的紧绷。
镇国公府偏厅
赵皓听着冯都尉的汇报,脸上并无喜色。
“二公子,黑石谷那边,顾寒声成了漏网之鱼,跑掉了。”冯都尉面色有些难看,“没想到谷里真有那条废弃的暗河故道,被他钻了空子。”
“跑了?”赵皓指尖敲着桌面,“死了多少?”
“他带去的人,折了二十三个,我们的人也‘损失’了七八个,都是按马匪报的伤亡。”冯都尉道,“经此一吓,沙州那边人心惶惶,顾寒声短时间内应该不敢再有大动作了。”
“我要的不是他不敢动。”赵皓眼神阴鸷,“我要的是他死,或者彻底废掉。死了,林夙少个潜在臂助,沙州新政彻底夭折;废了,也能让林夙看看,跟我们作对的人是什么下场。现在这样,算什么?打草惊蛇!”
他深吸一口气:“林夙那边有什么反应?”
“暂无公开动作。但凉州往沙州的下一批补给车队,似乎额外装运了一些‘废旧物资’,具体是什么还在查。”
“废旧物资?”赵皓冷笑,“怕是破铜烂铁里藏着好东西吧。这位林大人,倒是讲义气。也好,他越是在意顾寒声,弱点就越明显。”他看向冯都尉,“‘影楼’的人,还没找到机会?”
“林夙深居简出,护卫极其严密,其日常行止路线难以预测。他们需要……一个能让他不得不公开、长时间暴露的机会。”
赵皓沉思片刻,忽然问道:“凉州漕运司,最近有没有什么必须由林夙亲自出面主持的典礼、祭祀、或者迎接上官的公务?”
冯都尉想了想:“有!旬日之后,是‘祭漕神’的日子。这是漕运上下的头等大事,按例,主官必须亲至漕神庙主持大祭,届时官吏、漕丁、相关商户头面人物都会到场,场面不小,且仪式冗长。”
赵皓眼中寒光一闪:“祭漕神……好,很好。人神共聚,最适合……送他上路。告诉‘影楼’,机会来了。让他们务必准备周全,我要在漕神面前,看到惊雷变成死灰。”
他顿了顿,补充道:“也给沙州那边递个话,给顾寒声找点新‘乐子’,别让他闲着。最好能让他,在祭漕神那天,也‘恰好’有点什么不得不离开沙州、或者焦头烂额的事情。”
冯都尉心领神会:“属下明白!”
偏厅内,计毒如蛇蝎,缓缓收紧。
沙州的血迹未干,凉州的杀机已悄然指向了神圣的祭典。顾寒声在舔舐伤口,审视着手中染血的令牌和刚刚收到的、来自凉州的“意外”赠予;林夙则在加固堤防,冷眼旁观暗流,并向受伤的潜在盟友抛出了带着风险的绳索。
三方势力,皆已见血。下一次交锋,必在万众瞩目之下,更在雷霆绝杀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