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山的枫叶红透第三茬时,青梧站在暖阁的廊下,望着湖面掠过的归雁,忽然对承砚说:“该回长安了。”
承砚正帮着整理采来的新茶,闻言动作一顿:“娘觉得住得不习惯?”
“不是。”青梧抚摸着廊柱上缠满的牵牛花,花瓣上还沾着晨露,“只是算着日子,明玥的预产期就在这几日了。她头一回当娘,定是怕得紧,我这做娘的,该在她身边才是。”
承锐从外面练完武回来,一身短打沾着草屑,听见这话立刻接话:“娘说得是!我这就去安排船!早知道妹妹快生了,咱们早该动身的!”说着就要往外跑,被承砚一把拉住。
“急什么。”承砚无奈地看他一眼,“水路不比陆路,得提前让人通报长安,备好马车在码头接。再说,娘的药还得带上,太医嘱咐过不能断。”
青梧笑着摇头,看着两个儿子一个急吼吼、一个稳当当,心里暖融融的。她转身回屋,从樟木箱里翻出个红布包,里面是些给新生儿准备的物件——小袄是用江南新收的棉花絮的,软乎乎的;虎头鞋绣得憨态可掬,针脚里还藏着“平安”二字;最底下压着块玉佩,是早年先帝给未来孙辈准备的,玉质温润,雕着个胖乎乎的娃娃。
“这些东西,总算能派上用场了。”青梧把红布包系紧,放在随身的箱子里,指尖划过玉佩上的纹路,忽然想起明玥小时候,也是这样被裹在软布里,小小的一团,哭声却响亮得很。
启程那日,天刚蒙蒙亮,码头就泊好了船。镇上的张阿婆拎着个竹篮赶来,里面装着刚蒸好的糯米团子:“夫人,这是咱这儿的催生团,让您家姑娘多吃点,生得顺顺当当!”
青梧接过篮子,团子还冒着热气,香气混着阿婆的善意,让她眼眶微微发热:“多谢阿婆,您有心了。”
船缓缓驶离码头时,青梧站在甲板上,望着渐渐远去的栖霞山。承砚递过来件披风:“风大,披上吧。”
“你看这山,这水,”青梧没接披风,只是望着那片熟悉的青绿,“住了这几个月,倒像是刻在心里了。”
“等明玥生了,咱们再来便是。”承砚轻声道,“到时候带着小外甥,让他也看看江南的桃花。”
青梧被逗笑了,接过披风披上:“好啊,到时候让你妹妹也来,她总念叨着没来成。”
水路走得稳当,每日除了看景、读书,青梧最常做的事就是算日子。她把明玥的预产期写在纸上,一天划掉一个,眼看着红圈越来越近,夜里总要醒好几回,梦见女儿疼得哭,却抓不住她的手。
“娘,您别太担心。”承锐见她日渐焦虑,特意去船上的货郎那里买了串糖葫芦,“妹妹身子骨壮实,谢云澜又细心,肯定没事的。”
青梧接过糖葫芦,却没吃,只是捏在手里:“你不懂,女子生产,就是过一趟鬼门关。当年我生你妹妹时,血崩得厉害,差点没挺过来……”
话没说完,就被承砚打断:“娘,别胡思乱想。太医说了,明玥胎位正,身子也好,肯定能平安生产。再说,咱们还有催生团呢,张阿婆说灵验得很。”
青梧知道儿子是在宽她的心,却还是忍不住往坏处想。她从箱底翻出串佛珠,是当年在雁门关求的,日日戴在手上,如今更是捻得勤了,嘴里念念有词,求菩萨保佑女儿平安。
船行至半途,收到长安来的快信,是谢云澜写的,字迹有些潦草,显是急着写的:“岳母大人,明玥已开始阵痛,太医说一切安好,勿念。云澜守着,定护她母子平安。”
青梧捏着信纸,指尖都在发颤。承砚连忙安慰:“您看,谢云澜多稳妥,肯定没事的。咱们再加派个快马,让他们随时报信。”
接下来的几日,青梧几乎没合过眼,饭菜也吃得少,只盼着船能再快些。承锐把船舱里的窗户都打开,好让她能第一时间听见岸边的马蹄声;承砚则找来船上的医工,反复打听生产时该注意些什么,记了满满一页纸。
终于,在离长安还有一日水路时,快马传来消息:“公主生了!是位小公子,母子平安!”
青梧正在甲板上望眼欲穿,听见这话,腿一软差点站不住,被承砚及时扶住。她捂着胸口,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不是伤心,是松了口气,是高兴——她的女儿,平安过关了;她,有外孙了。
“快!快让船再快点!”青梧抹了把泪,声音带着哭腔,却难掩激动,“我要去看看我的外孙!看看我的明玥!”
船靠岸时,长安的码头早已备好了马车。青梧几乎是被儿子们扶着上的车,车轮滚滚,往皇宫的方向赶。她掀开窗帘,看着熟悉的街景飞速倒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再快点。
长乐宫的宫人们早已迎在门口,见马车停下,忙上前搀扶。青梧没顾得上歇脚,径直往明玥的长乐苑走去,脚步快得不像个刚长途跋涉的人。
苑里静悄悄的,只有乳母抱着孩子在偏殿,见青梧进来,忙屈膝行礼:“太后娘娘。”
青梧摆摆手,目光落在襁褓里的婴儿身上。小家伙闭着眼睛,小脸红扑扑的,鼻子像明玥,嘴巴像谢云澜,正咂着小嘴,睡得安稳。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婴儿的脸颊,软得像团棉花,心都化了。
“哭声响亮吗?”青梧轻声问,声音还带着些微的颤抖。
“响亮得很!”乳母笑着答,“太医说,哭声亮的孩子壮实。”
青梧点点头,又往内殿走去。明玥刚睡着,脸色还有些苍白,谢云澜坐在床边,正小心翼翼地给她掖被角,见青梧进来,忙起身行礼,眼里满是疲惫,却带着笑意。
“你辛苦了。”青梧拍了拍他的胳膊,目光落在女儿脸上,心疼得不行,“她……疼得厉害吧?”
“开始是疼得厉害,后来就好了。”谢云澜声音放得极轻,“她说,一想到您快回来了,就有劲儿了。”
青梧坐在床边,握住明玥的手,掌心微凉,却很安稳。她看着女儿沉睡的模样,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刚生完承煜,也是这样累得睁不开眼,先帝守在床边,也是这样小心翼翼。
岁月真是奇妙,当年的小姑娘,如今也成了母亲;当年需要人保护的她,如今也能为女儿撑起一片天了。
“我带了江南的催生团,等她醒了,让厨房热给她吃。”青梧轻声说,像是怕吵醒女儿,“还有给孩子的小袄,江南的棉花软,穿着舒服。”
谢云澜点头:“都听岳母的。”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纱照进来,落在明玥脸上,也落在青梧鬓角的银丝上。青梧看着女儿,又想起远方的栖霞山,忽然觉得,所谓归宿,从不是某一处风景,而是身边有牵挂的人——儿女绕膝,孙辈在怀,哪怕经历长途跋涉,哪怕担惊受怕,只要能守在他们身边,便是最安稳的日子。
她轻轻替明玥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心里默默道:“我的女儿,以后有娘在,什么都不用怕了。”
殿外传来婴儿细微的哭声,像只小猫,却清晰得很。青梧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满足的光——这声音,是新生命的序曲,也是她往后岁月里,最动听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