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的腊梅开得正盛,黄澄澄的花苞缀满枝头,冷香顺着窗缝钻进来,混着暖阁里的炭火气息,酿出一种清苦又熨帖的味道。青梧坐在临窗的软榻上,手里捏着枚刚剥好的松子,目光却落在案上那叠厚厚的军报上。最上面的一封,边角已被她摩挲得发毛,是三日前承锐抵达西羌边境后发来的平安信,字里行间都是少年人的昂扬:“母后勿念,儿臣已与沈将军旧部会师,粮草齐备,不日便可破敌。”
“娘娘,该喝药了。”画屏端着药碗进来,见她又对着军报出神,不由得放轻了脚步。这几日北风紧,娘娘的咳嗽又犯了,夜里常咳得睡不着,却总在天不亮就起身,等着边关的消息。
青梧接过药碗,褐色的药汁泛着苦涩的热气。她仰头饮尽,舌尖的苦意还没散去,殿外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李德全捧着明黄的捷报,几乎是踉跄着奔进来:“太后娘娘!大喜!大喜啊!三殿下……三殿下首战告捷了!”
青梧的手猛地一颤,药碗“当啷”一声落在案上,褐色的药渍溅在军报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她顾不上去擦,一把接过李德全手里的捷报,指尖因用力而泛白,连带着声音都有些发紧:“快……念。”
“西羌边境急报:十一月廿三夜,三殿下承锐亲率三千轻骑,衔枚疾行百里,夜袭西羌粮仓,焚粮万石,斩敌首千余,俘敌将三名。羌人阵脚大乱,已退至黑水河以西,不敢再犯……”李德全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念到“焚粮万石”时,特意加重了语气——谁都知道,这“夜袭烧粮”的计策,正是当年青梧在雁门关破敌的妙招。
暖阁里静了片刻,只有炭火烧裂的轻响。青梧捧着捷报,指腹一遍遍划过“承锐”二字,那字迹里的锋芒,像极了当年沈策在军报上签下的名。她忽然想起送承锐出征那日,少年单膝跪地,握着沈威的旧枪说“定不负母后”,那时的他,甲胄还显得有些宽大,眼神却亮得像北境的星。
“好……好……”青梧低声重复着,嘴角扬起一抹笑意,眼眶却不由自主地热了。她抬手按了按眼角,指尖触到一片湿润——是骄傲,也是心疼。骄傲的是他初上战场便有如此胆识,心疼的是这“斩敌千余”四个字背后,藏着多少刀光剑影,多少生死一瞬。
画屏递过帕子,声音哽咽:“三殿下真是好样的,不愧是……不愧是娘娘教出来的。”
青梧望着窗外的腊梅,想起十二岁那年,她也是这样,在雁门关的城楼上,看着父亲的旧部点燃北狄的粮草,火光映红了半边天。那时她只觉得痛快,觉得这是打赢了仗,直到后来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看见某个敌兵怀里揣着的、绣着歪歪扭扭“平安”二字的香囊,才明白每一场胜利背后,都是无数家庭的破碎。
“把这捷报……给陛下送去吧。”青梧将捷报叠好,指尖还在微微发颤。她想起承锐出发前,她特意将沈策夜袭雁门关的兵书抄了一份给他,扉页上写“烧粮非目的,乱其军心为要,切记量力而行,勿贪功冒进”。如今看来,这孩子是读懂了。
承煜接到捷报时,正在养心殿与大臣们商议西羌战事。户部尚书刚说完“粮草转运困难,恐难支撑久战”,就见李德全匆匆进来,递上捷报。待听到“夜袭烧粮”四字,满朝文武都忍不住抚掌赞叹。
“二弟,你听听!”承煜将捷报递给承砚,眼底满是笑意,“老三这招,活脱脱是母后当年的风范!”
承砚接过捷报,见上面“焚粮后不恋战,即刻回撤,设伏于归途”的部署,正是兵书上强调的“见好就收,防敌反扑”,不由得点头:“三弟不仅学了战术,更学了沉稳。这般年纪,能有此决断,难得。”
消息传到沈家旧部驻守的营房时,老兵们正围着篝火擦拭兵器。当年跟着沈策守雁门关的校尉沈忠,如今已是两鬓斑白的副将,听闻三殿下用了“夜袭烧粮”之计,猛地将酒碗顿在地上,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泪光:“像!太像了!当年大小姐就是这样,带着我们摸到北狄粮仓,一把火烧得他们哭爹喊娘!”
旁边的年轻士兵好奇追问:“沈副将,您说的大小姐,是太后娘娘?”
“可不是嘛!”沈忠灌了口烈酒,声音里带着骄傲与唏嘘,“那年大小姐才十二,比三殿下还小,却敢带着三百死士闯敌营。如今三殿下这股劲,活脱脱是沈家的种,萧家的胆!”
他想起当年雁门关的火光,想起沈策重伤后被抬下城楼时的模样,想起沈澈战死前最后一封家书里写的“愿吾妹安好,愿大雍无虞”,忽然老泪纵横——他们这代人拼了一辈子,不就是为了让后人能安稳地守着这江山吗?如今看着承锐这般英武,总算对得起埋在狼山的父兄了。
长乐宫的暖阁里,青梧重新沏了壶热茶,茶雾袅袅升起,模糊了她鬓边的白发。画屏在一旁收拾案上的药碗,笑着说:“娘娘该放心了,三殿下有勇有谋,定能旗开得胜。”
青梧端起茶盏,望着窗外飘落的碎雪,轻轻叹了口气:“战场哪有什么放心的。这才只是开始。”她想起自己当年首战告捷后,父亲曾告诫她“胜易骄,骄易败”,如今这些话,她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对承锐说。
夜深时,青梧依旧坐在案前,借着烛火给承锐写信。笔尖落在宣纸上,墨迹晕开,写的却不是嘉奖,而是叮嘱:“黑水河以西多沼泽,羌人善设陷阱,行军务必探查清楚;战俘需善待,西羌各部并非铁板一块,或可分化招降……”
写到最后,她停顿了许久,才添上一句:“天寒,多添衣。不必急着立功,平安为要。”
放下笔时,烛火已烧去大半。青梧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隙,冷冽的空气涌进来,带着腊梅的清香。远处的钟鼓楼敲了三更,梆子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开,沉稳而悠长。
她知道,承锐的战场之路,才刚刚开始。这初战告捷的荣光,是勋章,也是考验。就像当年的自己,从雁门关的火光里走来,历经生死,才懂得“胜利”二字的重量——它从来不是斩敌多少,而是守护了多少。
窗外的雪又下了起来,落在腊梅枝头,簌簌有声。青梧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指尖还残留着捷报上的墨香。她对着西羌的方向,在心里轻轻说:“锐儿,慢慢来。娘在这儿,等你回家。”
炭火在暖阁里明明灭灭,映着案上那封未寄出的信,字里行间,都是一个母亲最深沉的牵挂——既盼着他马踏联营,扬威疆场,又盼着他刀枪入库,平安归来。这矛盾的心意,像极了长乐宫的腊梅,在苦寒里绽放,冷香里藏着无尽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