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的银杏叶黄透时,承砚的书案上已堆起半人高的卷宗。他卸了刑部侍郎之职,转任国子监祭酒,首要差事便是主持修撰《先朝实录》。这活儿不比断案轻松,字字句句都要经得起时光查验,稍有不慎便会落个“篡改历史”的骂名。
“大人,这沈家的军功,真要单列一传?”翰林院编修王启之捧着卷旧档,眉头拧成个疙瘩,“按惯例,武将军功皆入《列传·勋臣篇》,沈家虽有功,却也……”他没说下去,可谁都知道,沈家当年因“功高震主”遭先帝猜忌,正史里向来着墨寥寥,如今要为其单列一传,难免引人非议。
承砚正用朱砂笔圈点“雁门关之战”的记载,闻言抬眼,目光沉静如潭:“惯例是人定的。雁门关之战,沈老将军率三千铁骑破北狄十万大军,斩敌首三万,保北境十年无虞;后沈澈将军镇守狼山,大小战役七十余场,身中数箭仍死守城门——这般军功,为何不能单列一传?”
他拿起案上的《北境军报》,那是当年沈澈从狼山送来的亲笔,纸页早已泛黄,上面“城在人在”四个字却依旧力透纸背:“修史当求其实,而非循其例。若无沈家三代守疆,若无母后当年以沈家女之身,在雁门关辅佐先皇稳固后方,别说今日的太平,恐怕连大雍的半壁江山都难保住。”
王启之张了张嘴,还想争辩,却被承砚的眼神镇住。这位年轻的祭酒虽性子温和,谈起史实时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执拗,那目光里的坦荡,让他那些“避嫌”“循例”的话都说不出口。
三日后,《先朝实录·军功传·沈氏篇》的初稿摆在了御前。承煜翻开首页,见开篇便写“沈氏一族,世居北境,代出忠良。自沈策始,三代戍边,血沃疆场,为大雍守国门者凡四十载……”,字里行间没有虚饰,只有沉甸甸的史实。
他正看得入神,内侍捧着份弹劾奏折进来:“陛下,御史台递了折子,说……说二殿下修史徇私,为沈家单列军功传,是‘借国史扬家声’。”
承煜接过奏折,扫了几眼,见上面写着“沈氏虽有功,然承砚为皇后亲子,此举难免有私,恐失国史公允”,不由得冷笑一声。这些人不敢明着质疑沈家的功劳,便拿“徇私”做文章,说到底,还是对当年沈家的猜忌没断根。
“传朕旨意。”承煜将奏折扔在案上,语气斩钉截铁,“《沈氏军功传》照录不误。承砚所书,皆有军报、方志佐证,乃实打实的史实。谁再以‘徇私’弹劾,先问问北境百姓答应不答应!”
旨意传到国子监时,承砚正在核对沈澈将军的阵亡日期。听闻圣谕,他只是淡淡一笑,对王启之道:“接着校勘吧,别让这些杂音扰了心神。”可握着朱砂笔的手,却微微收紧——他知道,皇兄这是在为沈家正名,更是在为母亲当年的坚守正名。
消息传回长乐宫,青梧正坐在暖阁里看明玥新绣的帕子。画屏笑着把事说了,末了道:“陛下还说,二殿下把心思都搁在故纸堆里,连终身大事都忘了,该催催了。”
青梧放下帕子,眼底漾起笑意:“这孩子,是该有人管管了。”她想起前几日苏绾来国子监送卷宗,承砚隔着窗看她的背影,那眼神里的波澜,瞒不过她这双眼睛。
几日后,青梧特意召了苏绾来长乐宫。小姑娘穿着青色官服,束着发,英气勃勃,见了青梧也不怯场,行礼问安时声音朗朗:“臣苏绾,参见太后。”
“坐吧。”青梧指了指对面的锦凳,“听说你最近破了通州盗案?连承砚都夸你心思缜密。”
苏绾脸颊微红:“二殿下谬赞,臣只是做了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能做得这般漂亮,已是难得。”青梧端起茶盏,慢悠悠地说,“我瞧你年纪也不小了,家里没给你寻门好亲事?”
苏绾没想到太后会问这个,愣了愣才道:“臣……一心扑在案子上,没心思想这些。”
“傻孩子,断案再要紧,也得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陪在身边。”青梧放下茶盏,目光落在她身上,“承砚那孩子,你也熟。他性子闷,却心细,断案时一丝不苟,待人体贴,就是……”她故意顿了顿,“太不晓事,把自己的婚事拖了一年又一年,连他皇兄都急了。”
苏绾的耳尖红透了,低着头绞着袖口,半天没说话。
青梧看在眼里,心里已有了数,又道:“他近日在修《沈氏军功传》,熬了好几个通宵,眼底的青黑都遮不住。我让御膳房炖了些滋补的汤,你待会儿顺路给他送去?就说……是我让他歇会儿,别熬坏了身子。”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苏绾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眼里虽有羞怯,却透着股爽利:“臣……遵旨。”
待苏绾拿着食盒离开,画屏在一旁笑道:“娘娘这招‘借汤传情’,怕是比月老的红线还管用。”
青梧笑着摇头:“缘分的事,还得他们自己点头。我这不过是……推波助澜罢了。”
苏绾提着食盒走进国子监时,承砚正在灯下核对史料。昏黄的烛火映着他的侧脸,下颌的线条比往日柔和些,眉头却依旧微蹙,显然是遇到了难题。
“二殿下。”苏绾轻唤一声。
承砚抬头,见是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起身:“苏评事?你怎么来了?”
“太后娘娘让臣给您送些汤来。”苏绾将食盒放在案上,打开盖子,浓郁的香气漫开来,“说您太劳累,让您歇歇。”
承砚看着那碗乌鸡汤,里面还卧着颗红枣,暖意顺着心口漫开来。他想起前几日母亲在长乐宫说的“缘分如断案,得自己查”,脸颊不由得有些发烫:“有劳你了,也……有劳太后。”
“殿下客气了。”苏绾的目光落在案上的《沈氏军功传》上,“这便是您日夜校勘的书稿?”
“嗯。”承砚拿起书稿递给她,“还在修改,你瞧瞧,有没有不妥之处。”
苏绾接过书稿,仔细看着,时而蹙眉,时而点头,看到“雁门关之战,沈氏女青梧亲赴城头擂鼓,将士士气大振”时,不由得赞叹:“太后娘娘当年,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我母亲……”承砚的声音软了些,“她总说,守疆不止是男人的事,女子也能顶半边天。”
苏绾抬眼,正好对上他望过来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了往日的疏离,多了些她从未见过的温柔,像烛火的光晕,暖得人心头发颤。
“二殿下,”苏绾定了定神,鼓起勇气道,“臣……臣觉得,沈家的军功传,写得很好。字字句句,都是敬意。”
“你能懂就好。”承砚的嘴角扬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像冰雪初融,“其实……我修这传,不只是为了沈家,也是想让后人知道,这天下的太平,从来不是谁一个人的功劳,是无数人用热血换来的。”
苏绾看着他眼中的光,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埋首故纸堆的年轻祭酒,比朝堂上那些夸夸其谈的官员可爱多了。他的执拗,他的认真,他藏在沉稳下的温柔,都像磁石一样,让她移不开眼。
烛火摇曳,映着两人的身影,卷宗上的“军功”二字,仿佛也染上了几分暖意。
几日后,承煜在朝会上听李德全说,二弟近日总往大理寺跑,要么送卷宗,要么“请教案情”,而那位苏评事,也常往国子监送汤,便笑着对青梧道:“母后,您这‘以字择亲’的法子,怕是要成了。”
青梧正在给永康缝制虎头鞋,闻言只是淡淡一笑:“孩子们的事,他们自己做主就好。我们做长辈的,看着他们平安顺遂,就够了。”
窗外的银杏叶落了满地,像铺了层金毯。承砚修史的书案上,《沈氏军功传》的定稿已快完成,旁边却多了个青瓷茶盏,里面的茶总是温的——那是苏绾送来的。
史书会记住沈家的军功,也会记住这太平盛世的由来。而属于承砚的故事,才刚刚翻开新的一页,带着墨香,带着暖意,在这国子监的黄灯下,缓缓铺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