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大帐内,烛火跳跃,将沙盘上的山川河谷照得明明灭灭。沈青梧站在沙盘前,手里握着一根细长的木杆,正对着上面的标记侃侃而谈。
“北狄主力虽退至黑风口,却并未走远,其左翼仍盘踞在狼牙谷,距此不过五十里,”她的木杆点在沙盘西侧的一处凹陷,“此处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他们屯了约五千骑兵,显然是想伺机反扑。”
萧景琰坐在案前,手里端着一杯尚未动过的热茶,目光落在沙盘上,听得极为专注。他身着常服,褪去了初见时的疏离,眉宇间多了几分认真。来雁门关不过三日,他已看遍了营中防务,也查了过往的战报,心中对这位十二岁的少年将军,早已没了最初的轻视。
“那依将军之见,该如何应对?”他问道,语气里带着几分请教的意味。
沈青梧的木杆移向沙盘东侧:“末将已派斥候探查,狼牙谷东侧有一处狭道,仅容一人一马通过,若是派一支小队从那里绕过去,断了他们的后路,再以主力正面强攻,定能一举击溃左翼。”她条理清晰,将兵力部署、进攻时机、退路安排都说得明明白白,连最细微的风沙影响都考虑到了。
帐内的张猛听得连连点头,看向沈青梧的目光里满是赞许。这些日子,他早已习惯了听她分析战局,每一次都能精准地抓住要害,连他这老将都自愧不如。
萧景琰放下茶杯,指尖轻轻敲击着案几,若有所思:“将军年纪轻轻,对兵法竟如此熟稔。”
“不敢当‘熟稔’二字。”沈青梧收起木杆,语气平淡,“不过是跟着祖父学过几年,又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了些时日,知道什么法子能少死人,什么法子能打胜仗罢了。”
萧景琰笑了笑,忽然话锋一转,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几分探究:“孤听闻,上月夜袭敌营时,将军亲斩了北狄的先锋官?”
帐内的气氛微微一滞。张猛心里咯噔一下,不知太子突然提这事是何用意。那日的夜袭确实凶险,沈青梧冲在最前面,与北狄先锋官缠斗了数十回合,最终一刀枭首,才震慑了敌兵,可这事她从不对外宣扬,不知太子是从哪里听来的。
沈青梧却神色如常,坦然点头:“是。”
“先锋官乃北狄第一勇士,据说有万夫不当之勇,”萧景琰的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将军当时就不怕吗?”
沈青梧抬眸看他,眼神清亮:“怕。刀光剑影里,谁能不怕?可末将是主将,若是缩在后面,让士兵们往前冲,他们又凭什么拼命?”她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带着一股铿锵的力量,“将军不先士卒,兵何以勇?将不身先,卒何以效?”
这几句话掷地有声,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张猛想起自己年轻时,跟着沈威征战,老将军亦是如此,每逢硬仗必冲在最前面,才让将士们甘愿赴汤蹈火。如今这丫头,是真的把沈家的军魂,学了个透彻。
萧景琰沉默了。他望着沈青梧,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她的手上。那是一双怎样的手啊——手掌不大,却布满了厚厚的茧子,虎口处的茧尤其明显,是常年握剑磨出来的,指关节上还有几处浅浅的疤痕,显然是受过伤的。
他忽然想起长安宫里的那些娇女。她们与沈青梧年岁相仿,双手纤纤,指甲修剪得圆润饱满,平日里连提壶热水都嫌累,更别说握剑杀敌了。她们的手,是用来抚琴、绣花、点染丹青的,而眼前这双手,却握着刀,守着关,托着数千将士的性命。
这两双手,一个在温室里娇养,一个在风沙里磨砺,却偏偏都是十二三岁的年纪。
萧景琰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有些发闷。他自幼生长在东宫,见惯了朝堂的尔虞我诈,也看惯了贵族的骄奢淫逸,总以为天下人都该如长安那般,锦衣玉食,安稳度日。直到来了这雁门关,看到沈青梧,看到那些脸上带着风霜却眼神坚毅的士兵,他才明白,所谓的安稳,不过是有人在替他们负重前行。
“殿下?”沈青梧见他久久不语,微微蹙眉,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萧景琰回过神,眼底的惊讶已化作深深的动容。他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和:“将军说得对。是孤……想岔了。”
他站起身,走到沙盘前,看着上面标注的北狄营地,忽然道:“你的计划很好,孤会奏请父皇,支持你。需要什么军械粮草,尽管开口,东宫库房里有的,孤都可以调给你。”
这突如其来的支持,让沈青梧有些意外。她拱手道:“谢殿下。末将只需要将士们有饭吃,有衣穿,有刀可用,便足够了。”
萧景琰看着她,忽然笑了。这少女所求的,从来都不是自己的荣华,而是边关的安稳,将士的生计。这般心性,怕是许多朝堂老臣都比不上。
“好。”他点头,“孤会让人办好。”
帐外的风渐渐停了,烛火也平稳了许多。沈青梧看着萧景琰的侧脸,在烛光下显得柔和了些,心里忽然觉得,这位太子,或许并不像传闻中那般难以相处。
而萧景琰望着沙盘上的雁门关,又看了看身旁那个身形单薄却眼神坚定的少女,忽然明白,祖父常说的“家国大义”,从来都不是书本上的字句,而是像沈青梧这样,用一双布满厚茧的手,在风沙里一点点撑起来的。
他沉默着,心里却已做了决定——这雁门关,他不仅要监军,更要帮她守好。不为别的,就为她那句“将军不先士卒,兵何以勇”,就为她那双比宫中任何珍宝都要贵重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