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卷 《命运之网》· 第22章 白石沟村 (约 4000字)
踏入村口的瞬间,一股混杂着柴火、炊烟、牲畜粪便和泥土的、属于人间的、温热而复杂的气息扑面而来,与地底深渊的阴冷死寂形成了鲜明对比。几缕金色的晨曦穿透薄雾,洒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几只土狗懒洋洋地趴在墙角,看到生人,警惕地抬起头,发出几声象征性的吠叫,随即又趴了回去。早起的村民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衣服,扛着锄头或挑着水桶,看到孙郎中带着一群伤痕累累、衣衫褴褛的陌生人,都停下脚步,投来好奇、惊讶,但更多是淳朴的、带着善意的目光。
“孙郎中,这是……”一个扛着锄头的老农忍不住问道。
“唉,是几个遭了山匪的可怜人,伤得不轻,我先带回去看看。”孙郎中叹了口气,摆摆手,示意大家继续干活,不要围观。
村民们闻言,脸上都露出同情之色,有人低声咒骂着该死的山匪,有人则主动让开道路。一个提着水桶的大婶还关切地说道:“孙郎中,需要热水啥的,只管言语!”
这淳朴的民风,让一直紧绷着神经的凌云,心中稍稍放松了一丝警惕。至少表面看来,这里确实是一个与世无争的普通山村。
孙郎中的家坐落在村子东头,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是用土坯和石头垒成的三间矮房,带着一个用篱笆围起来的小院。院子里晒着一些草药,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
“快,抬到里屋炕上!”孙郎中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指挥着阿木和其其格将昏迷的哈尔巴拉小心地安置在土炕上。炕上铺着干净的草席,虽然简陋,却比冰冷潮湿的地面好上千百倍。
凌云也几乎虚脱,被其其格搀扶着坐在炕沿,背靠着冰冷的土墙,剧烈地喘息着,眼前阵阵发黑。安全的环境和放松的精神,让一直被压抑的剧痛和疲惫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袭来。
“阿木,去灶房烧锅热水!小丫头,帮我打盆清水来!”孙郎中一边麻利地打开药箱,一边吩咐道,语气沉稳,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阿木和其其格连忙应声去办。
孙郎中走到炕边,先是探了探哈尔巴拉的鼻息和额头,又小心地解开他被血污浸透的绷带,查看胸前的刀伤。看到那深可见骨、已经化脓溃烂的伤口,老郎中的眉头紧紧皱起,脸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这一刀……伤及肺腑,又耽搁太久,脓毒入体……麻烦,麻烦啊……”他喃喃自语,又转身查看凌云的伤势。当看到凌云背上那道几乎见骨的狰狞刀伤和腿上深可见骨的箭创时,饶是他行医多年,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你们……这是招惹了哪路煞星啊?下手也太狠毒了!”孙郎中一边摇头叹息,一边从药箱里取出银针、小刀、药瓶等物,“万幸,你们遇到了老汉我。再晚上半天,这位壮士(指哈尔巴拉)怕是神仙难救,你这条腿也保不住了!”
他说话间,手上动作却丝毫不慢。先用清水和烧酒仔细清洗两人的伤口,那烧酒触碰到伤口带来的剧痛,让昏迷的哈尔巴拉都无意识地抽搐起来,凌云更是疼得额头青筋暴起,死死咬住牙关,才没有叫出声。
清洗完毕,孙郎中又用烧红的小刀,小心翼翼地剔除伤口周围腐烂的皮肉和脓液。整个过程看得阿木和其其格心惊肉跳,脸色发白。凌云则闭着眼睛,全力运转微薄的内息对抗剧痛,冷汗浸透了全身。
清理完创面,孙郎中取出几个瓷瓶,将不同颜色的药粉混合,撒在伤口上。药粉触及伤口,先是一阵火辣辣的刺痛,随即化作一股清凉,奇异地缓解了灼痛感。最后,他用干净的、煮沸消毒过的白布,重新为两人仔细包扎好。
处理完伤口,孙郎中又拿出银针,在哈尔巴拉和凌云的几处大穴上施针。他的手法娴熟老道,下针精准,带着一股温和的气劲,引导着病人体内紊乱的气息缓缓归位。
一番忙碌下来,已是日上三竿。哈尔巴拉的高烧似乎退下去一些,呼吸也平稳了不少。凌云的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伤口的剧痛明显减轻,一股深深的疲惫感袭来,让他几乎立刻就要睡去。
“好了,外伤暂时控制住了。但这位壮士内伤极重,需要静养和汤药调理。你也失血过多,元气大伤,必须卧床休息。”孙郎中抹了把额头的汗,对凌云说道,“我这就去给你们熬药。阿木,小丫头,你们也累了,先去外间歇会儿,喝点热粥。”
“多谢……孙老先生……救命之恩……”凌云强撑着精神,想要起身道谢。
“快躺下!别动!”孙郎中连忙按住他,“医者父母心,碰上了就是缘分。你们安心在这里养伤,我们这白石沟村偏僻得很,安全的很。”
说完,孙郎中便提着药箱去了隔壁灶房熬药。阿木和其其格也确实累坏了,喝了一碗孙郎中老伴(一位沉默寡言、面容慈祥的老妇人)端来的热粥后,便靠在墙角的草堆上,沉沉睡去。
屋子里安静下来,只剩下哈尔巴拉平稳的呼吸声和灶房传来的、熬药的咕嘟声。阳光透过糊着麻纸的窗户,在炕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温暖、安全、宁静……这一切,对于在地狱边缘挣扎了太久的凌云来说,如同梦境般不真实。
他靠在墙上,闭上眼睛,感受着伤口传来的、被药力安抚后的微凉和麻痒,紧绷了数日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但他不敢真的睡死。孙郎中虽然看起来是好人,但这个村子……真的绝对安全吗?进村时那个一闪而过的身影,是他多心了吗?
必须尽快恢复一点力气,弄清楚这个村子的底细。
他强迫自己保持一丝清醒,默默运转内功疗伤。这一次,或许是因为身处安全环境,心神稍定,内息的运转竟然比之前顺畅了一丝,虽然依旧微弱,但如同涓涓细流,开始缓慢地滋养着千疮百孔的身体。
不知过了多久,孙郎中端着一碗热气腾腾、气味刺鼻的黑色药汁走了进来。
“来,先把药喝了。安神补气,促进伤口愈合。”孙郎中将药碗递给凌云。
凌云接过药碗,没有立刻喝,而是看似随意地问道:“孙老先生,这白石沟村……似乎很是安宁,不知属于哪一县治下?离最近的城镇有多远?”
孙郎中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下,才笑道:“我们这穷乡僻壤,属于保安州下面一个叫‘青石堡’的屯堡管辖,不过天高皇帝远,几年也见不到一次官差。离这最近的镇子是往东七十里的‘三河镇’,都是山路,难走着哩。你们啊,就安心养伤,等好些了,老汉可以找村里的后生送你们去镇上。”
保安州?青石堡?三河镇?凌云快速在脑中回忆着北境的地图。保安州确实在雁门关东南方向,但距离雁门关已有数百里之遥!他们竟然被地下暗河冲出了这么远!这倒是好事,意味着暂时远离了崔振海势力的直接搜捕范围。
“原来如此……多谢老先生。”凌云心中稍安,将药碗凑到嘴边,装作喝药,实则用舌尖悄悄尝了一下。药汁极苦,带着草药特有的味道,并无异味。他不再犹豫,仰头将药汁一饮而尽。一股热流顺着喉咙滑下,散入四肢百骸,带来一种暖洋洋的舒适感,精神也为之一振。确实是上好的伤药。
孙郎中见他喝了药,满意地点点头,又去看哈尔巴拉的情况。
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和说话声。
“孙郎中在家吗?”一个粗豪的嗓音响起。
凌云心中一动,立刻凝神倾听。
“在哩在哩!是石猛啊,有事?”孙郎中的声音从灶房传出。
“没啥大事,听说您这来了几个受伤的外乡人?村里大伙儿让我来看看,有啥需要帮忙的没?”那粗豪嗓音说道。
“有心了有心了。”孙郎中走到院中,“是几个遭了难的,伤得不轻,得在我这将养些时日。暂时没啥需要的,就是需要静养。”
“哦,那成!有啥事您言语一声!这年头不太平,山匪闹得凶,你们也小心点。”那叫石猛的汉子说道,脚步声渐渐远去。
对话听起来很正常,像是淳朴村民的关心。但凌云敏锐地注意到,那个叫石猛的汉子,中气十足,脚步沉稳,不像普通农户。
也许是村里的猎户或者保长?他暗自揣测,心中的疑虑并未完全消除。
喝完药,强烈的困意袭来。伤势和药物的作用下,凌云再也支撑不住,靠在墙上,沉沉睡去。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当他再次醒来时,窗外已是夕阳西下,橘红色的光芒将屋子染上一层暖意。身上的伤痛减轻了许多,虽然依旧虚弱,但至少有了些力气。哈尔巴拉还在昏睡,但呼吸平稳了不少,脸上也有了一丝血色。阿木和其其格已经醒了,正坐在炕边,小口吃着老妇人送来的杂粮饼子。
看到凌云醒来,两人脸上都露出喜色。
“凌大哥,你醒了!感觉怎么样?”阿木关切地问道。
“好多了。”凌云点点头,挣扎着坐直身体。他需要尽快恢复,不能一直躺着。
这时,孙郎中端着晚饭和汤药走了进来。看到凌云气色好转,他欣慰地点点头:“恢复得不错。来,先把晚上的药喝了,再吃点东西。你们运气好,今天石猛他们进山打到了只山鸡,炖了汤,给你们补补身子。”
热腾腾的鸡汤和杂粮饼,对于饥肠辘辘的他们来说,无疑是珍馐美味。凌云心中感激,再次道谢。
吃饭间,凌云状似无意地继续打探:“孙老先生,我看村里民风淳朴,真是个好地方。不知村里有多少户人家?都以何为生?”
孙郎中不疑有他,一边喝着粥一边说道:“我们白石沟村小,统共就二十三户人家,百来口人。都是些苦哈哈,靠山吃山,种点薄田,打点猎,勉强糊口。日子是清苦点,但也安宁。”
二十三户,百来口人。规模很小,确实像个与世隔绝的村落。
“刚才那位石猛兄弟,听起来很是热心,是村里的猎户?”凌云继续问道。
“石猛啊?”孙郎中笑了笑,“他是我们村的保长,也是最好的猎手。人仗义,有把子力气,村里大小事都靠他张罗。”
保长兼猎户。这个身份倒也合理。
看似一切正常。但不知为何,凌云心中那丝隐隐的不安,始终挥之不去。或许是经历了太多的背叛和陷阱,让他无法轻易相信这看似平静的祥和。
他必须亲自确认这个村子的安全。至少,要能下地行走,有自保之力。
夜幕再次降临。小小的山村陷入了沉睡,万籁俱寂,只有偶尔的犬吠和风吹过山林的声音。
凌云躺在土炕上,却毫无睡意。他听着身边哈尔巴拉平稳的呼吸,听着外间阿木和其其格细密的鼾声,听着窗外寂静的夜。
白石沟村,是绝境逢生的桃源,还是风暴眼中短暂的平静?
答案,或许就在明天的阳光下。
(本章约 4000 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