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的秋意一日深过一日,城墙上的旌旗在愈发凛冽的寒风中猎猎作响,发出如同金铁摩擦般的声响。北庭书院的读书声,被这北地秋风送得很远,与校场上的操练呼喝、街市间的喧嚣交织在一起,构成了龙城独特而充满生机的脉搏。然而,在这看似蓬勃的表象之下,两股冰冷的寒意正从南北两个方向,无声而坚定地向着这座边城逼近。
都护府内,沈锦凰案头的军报与密信堆积如山。她刚刚批阅完一份关于北庭书院增设武备常识课程的条陈,卢湛便带来了最新的边境急报与京城动向。
“大都护,黑水河对岸,秃发叱罗前锋已增至三千骑,其后续大队人马正在集结,游骑活动范围已越过缓冲地带,与我军哨探发生多次小规模冲突。”卢湛的声音带着沙场特有的冷硬,“秃发叱罗此番用兵,与秃发乌孤不同。他更喜分兵骚扰,多点施压,似乎意在疲我守军,寻隙而进。而且,据暗桩回报,其军中似有汉人装束者活动,恐有熟知我北境防务内情之人为其向导。”
沈锦凰目光落在北境地图上黑水河的位置,指尖轻点:“三千前锋,后续大队……看来他是铁了心要在入冬前,来碰一碰我北境的城墙了。赵霆那边如何应对?”
“赵将军已按预案,加强了黑水河沿线各隘口的守备,并派出数支精干马队,沿河巡逻,清除北戎游骑。同时,后方粮道与军械运输也已增派护卫。”卢湛答道,眉头却未舒展,“只是……敌军动向飘忽,重点不明,我军防线绵长,若秃发叱罗集中兵力猛攻一点,恐有疏漏。”
沈锦凰微微颔首,并未立即就军事布置发表意见,转而问道:“京城那边呢?”
卢湛神色更凝:“朝廷正式旨意已至,以陛下‘圣体渐愈,感念天地祖宗庇佑’为由,定于腊月于京郊圜丘举行冬至祭天大典,并召天下藩镇、四品以上外官及勋贵重臣入京陪祭观礼。旨意中……明确提及北庭大都护沈锦凰之名,称‘北境功勋着者,尤当与祭,以彰天恩’。”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我们的人从宫里传出消息,太皇太后在接到您‘边患未靖,难离镇守’的回复后,虽未公开表态,但在慈宁宫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称……称‘边将跋扈,目无君上’。随后,便加紧推动了此次祭天之事。高让等人,近日与几位掌管礼制、负责拟定陪祭名单的官员往来甚密。”
明晃晃的阳谋。一边是北戎磨刀霍霍,大战一触即发;一边是朝廷以祭天大典、君臣大义为名,行调虎离山甚至逼宫之实。留在北境,便是“目无君上”,给了政敌攻讦的口实;若奉命入京,则北境防务空虚,根基不稳,更可能身陷囹圄,任人摆布。
双刃临头,寒光刺骨。
沈锦凰沉默片刻,目光再次投向地图上蜿蜒的黑水河,又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那座繁华却冰冷的帝都。她知道,此刻任何一个决定,都可能影响北境的存亡,也关乎她个人的生死荣辱。
“回复京城。”沈锦凰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平静,“臣沈锦凰叩谢天恩。然北境虏酋秃发叱罗,纠集重兵,陈兵黑水,边衅已开,大战在即。臣受命镇守北疆,保境安民,此正危难用命之时,岂敢因私废公,弃将士百姓于不顾?祭天大典,关乎国运,臣虽万死不敢轻忽,然军情如火,实难分身。恳请陛下、太皇太后体恤边情,允臣战时暂缓入京,待驱除鞑虏,边境宁靖,臣自当缚身阙下,领受国法。”
这是一封更加明确、也更为强硬的婉拒信。将“边患”作为无可辩驳的理由顶在前面,甚至暗示若强召,便是“因私废公”,将压力部分推回。
“至于秃发叱罗……”沈锦凰眼中寒光一闪,语气陡然转厉,“他想疲我守军,寻隙而进?传令赵霆,不必死守沿河各点。收缩部分前沿兵力,加固黑水河后方三道主要防线。另,从龙城大营抽调三千精锐,由你亲自统领,携带十日干粮,不必与敌军纠缠,直插黑水河上游野狐岭!秃发叱罗大军集结,后勤补给必走此路。我要你像钉子一样钉在那里,断其粮道,袭其辎重!让他也尝尝后方不稳的滋味!”
卢湛精神一振:“属下领命!”
“还有,”沈锦凰补充道,“将我们‘婉拒’入京的消息,还有北戎大军压境、大战在即的消息,通过可靠渠道,尽快散播出去。要让北境的军民知道,我们为何不能去京城,也要让天下人知道,是谁,在真正威胁大周的边疆!”
命令下达,龙城这架战争机器再次全力开动,但这一次,运转中更多了几分应对政治风雨的精密与韧劲。
沈锦凰独立于都护府的高台上,秋风卷起她深青色的斗篷,猎猎作响。南北两股压力,如同两把锋利的刀刃,已悬于头顶。她以一己之身,独镇北境,既要应对草原狼骑的凶猛扑击,又要防备来自背后庙堂的冷箭暗算。
但她心中并无惶恐,只有一片冰封般的冷静与决绝。北戎的刀,她用更锋利的剑去挡;京城的诏,她用无可辩驳的边功与北境军民的意志去抗。
既然双刃临头,那便看看,是她这北境磨砺出的锋芒更利,还是那来自远方庙堂与草原的寒刃更坚!星火已燃,根基已固,她与这座城,早已血脉相连,浑然一体。无论来的是明枪还是暗箭,她都必将与之周旋到底,直至为北境,搏出一个真正稳固的未来。秋风萧瑟,却吹不灭她眼中熊熊燃烧的战意与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