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戎大皇子的回信,在一种混合着焦灼与屈辱的气氛中,由快马送到了京城四方馆。拓跋弘几乎是颤抖着双手拆开火漆密封的信函,仔细阅读后,长长地、带着一丝解脱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信中的内容,很快便被呈递至养心殿。
萧绝半倚在榻上,沈锦凰立于一旁,两人一同阅看。信上北戎大皇子的笔迹略显潦草,显然书写时心绪极不平静。他基本接受了沈锦凰提出的核心条件:确认立即、无条件从落鹰峡及所有争议边境撤军;承诺严惩相关将领(虽未明确点名二皇子,但措辞已足够清晰);同意签署永不犯境的盟约。
唯一的拉锯点,在于赔偿金额。北戎大皇子以“国帑空虚”、“连年天灾”为由,恳请将八百万两白银的赔偿,削减至五百万两。
“看来,这位大皇子是真心想做成这笔‘买卖’。”萧绝放下信纸,嘴角牵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北戎内部的权力倾轧,在此刻成了大梁最好的助力。
沈锦凰神色平静:“五百万两,虽不及预期,但已是伤筋动骨之数。加之退兵、惩凶、签盟,此战果,足以震慑北戎十年之内不敢南窥。可允。”
萧绝看向她,目光深邃:“此役,你居功至伟。北戎退让,功绩需赏,名分,也需定下。”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是时候,给你一个真正能立于朝堂的身份了。”
翌日,久未临朝的摄政王萧绝,竟出现在了金殿之上。他端坐于御座之侧特设的紫檀木大椅中,面色虽仍带着病后的苍白,身形也比往日清减了几分,但那双锐利的眼眸扫视全场时,属于顶级权王的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大殿,令所有窃窃私语戛然而止。
众臣山呼行礼,心中俱是凛然。摄政王重伤初愈便亲临朝会,必有大事宣布。
萧绝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让内侍监宣读了关于北戎事宜的最新进展,以及最终的谈判结果。当听到北戎已全面接受条件,仅赔偿金额略有削减时,殿中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兴奋低哗。主战派将领更是激动得拳头紧握。
待殿内稍稍安静,萧绝的目光缓缓投向立于武官班列稍后位置的沈锦凰身上,声音沉稳而清晰地响彻大殿:“北戎之事,能得今日之果,安宁县主沈锦凰,于危难之际,临机决断,智勇双全,功在社稷。孤,决议擢升沈锦凰为枢密院副使参议,享正三品俸禄,参赞军机,咨询国事。望尔恪尽职守,不负国恩。”
“枢密院副使参议”!
虽为虚职,无具体执掌,但“参赞军机,咨询国事”这八个字,却赋予了极大的权力弹性!这意味着她可以合法地接触核心军务,在高层会议上发表意见,其声音将直接传入决策层!这是真正步入了大梁权力核心圈层的标志!
旨意一下,满殿皆惊。
短暂的死寂之后,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瞬间炸开。
“王爷!此事万万不可!” 太子太傅第一个出列,须发皆张,声音激愤,“枢密院乃军国重地,历来由宿将重臣执掌,从未有女子涉足之先例!祖制煌煌,岂可轻废?沈县主虽有功,厚赐金帛、加封爵位即可,授以实权官职,参赞军机,此乃牝鸡司晨之兆,动摇国本之始啊!”
他一带头,立刻有十数名御史、言官及宗室成员纷纷出列附议。
“臣附议!女子干政,祸乱之源,商之妲己,周之褒姒,前车之鉴不远!”
“王爷三思!此例一开,恐令天下士子寒心,朝纲紊乱啊!”
“沈县主身份特殊,前朝之事尚未厘清,岂可再委以如此重权?”
反对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言辞激烈,引经据典,核心皆围绕“女子”、“祖制”、“身份”三点。太子萧承煜立于班首,垂眸不语,仿佛置身事外,但他身后那一片附议之声,已清楚表明了其立场。
面对这汹涌的攻讦,沈锦凰深吸一口气,在萧绝鼓励的目光下,毅然从班列中走出,站到了大殿中央,直面所有质疑与非难。
她身姿挺拔,目光清亮,并未因众人的指责而有丝毫畏缩。
“诸位大人!” 她的声音清越,穿透了嘈杂的议论声,“口口声声祖制、女子,却为何闭口不谈功绩、不谈能力、不谈国难当头时,是谁挺身而出?”
她环视众人,目光锐利:“北戎使团包藏祸心,毒害摄政王,意图乱我朝纲之时,诸位秉持‘祖制’的大人在何处?是‘祖制’逼退了北戎铁骑,还是‘祖制’拿到了解药,清除了内奸?”
她一步不让,言辞如刀:“古有妇好率军征战,平定四方;有冼夫人安抚百越,保境安民;近有我朝平阳昭公主曾助太祖皇帝筹募军资,稳定后方!何以到了诸位口中,女子便只能困于后宅,不能为国效力?莫非诸位之才,尚不及古之巾帼?”
她最后看向太子太傅,语气沉静却力量千钧:“太傅大人言及寒了天下士子之心。锦凰敢问,是凭真才实学、赫赫功绩获取应有之位会寒了士子之心,还是固步自封、罔顾事实、只因性别便将有功之臣拒之门外,更会令天下有志之士齿冷?!”
一连串的反问,逻辑严密,掷地有声。她以无可辩驳的功绩为依据,以历史上真实存在的巾帼英雄为榜样,彻底撕破了反对者所谓“祖制”的虚伪外衣。金殿之上,一时竟无人能驳。
萧绝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赞赏。他适时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最终的裁决之力,压下了殿中最后一丝骚动:“功必赏,过必罚,此乃朝廷法度,亦是最大之‘制’。沈锦凰之功,堪当此任。此事,无须再议。”
他一锤定音。
在萧绝的绝对权威、沈锦凰自身的过硬功绩与犀利辩才面前,汹涌的反对声浪被彻底压下。那些出言反对的官员,面色青红交加,却再无人敢出声。
旨意,正式生效。
沈锦凰跪拜谢恩,起身时,能感受到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有钦佩,有嫉妒,有审视,更有深深的忌惮。
她知道,这道旨意,并非斗争的结束。恰恰相反,它将她彻底推到了风口浪尖,成为了朝堂之上所有矛盾的焦点。太子一系绝不会就此罢休,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敌人,也会因为她地位的提升而更加视她为眼中钉。
但这又如何?
她已然名正言顺地站到了这里,手握参赞军机之权。这并非终点,而是另一场更为凶险、更为复杂的政治博弈的起点。她微微抬起下颌,目光平静地迎向那些复杂的视线。
这条路,她既已踏上,便会一步一步,坚定不移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