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别塔落成,血石归位。
那并非救赎的钟声,而是灾变的号角。
当粘稠如血的暗红光芒自塔顶弥漫,笼罩王都的天空时,先知埃蒙德独自立于高塔之巅,狂风吹拂着他枯槁的须发和那身沾染了永远无法洗净的罪孽的衣袍。
他俯瞰下方。
曾经辉煌的龙心王都,此刻正化为炼狱。
他听到了,那并非预想中的神圣颂歌或万众一心的祈祷,而是从城市每一个角落爆发的、层层叠叠的、撕心裂肺的惨叫与哀嚎。
他看到了,街道上如杂草般倒下、痛苦翻滚的人群,看到了皮肤下那诡异的蠕动与隆起,看到了理智的光芒从一双双眼睛中迅速熄灭,取而代之的是疯狂、嗜血与非人的欲望。
水蛭瘟疫,如约而至。
不,或许不该说“如约”。
那黑暗存在从未承诺过建塔会带来救赎,它只暗示了“换取力量”与“飞升之门”。
这席卷全城的、将人异化为怪物的恐怖瘟疫,或许就是那“力量”显现的形态,就是那“门”开启的代价。
一丝冰冷的、早已料到的了然,混杂着更深沉的绝望,在埃蒙德那双暗红的眼眸中闪过。
他早就知道,与恶魔交易,得到的不可能是天使的祝福。
但他没料到,或者说,他拒绝去细想的,是这“代价”的形态竟如此直接、如此……具有“转化”的意味。
“飞升……” 他干裂的嘴唇翕动,吐出这个词,声音在塔顶的风中几不可闻。
下方那些在瘟疫中扭曲、变异、失去人形的躯体,在世人眼中是绝对的灾难与恐怖。
但在埃蒙德此刻那被黑暗浸透、被“真理”异化的思维中,却突然划过一道诡异的灵光!
人类的肉体,脆弱、短暂、充满缺陷,受制于生老病死,正是这局限的根源!
如果……如果这瘟疫带来的变异,并非单纯的毁灭,而是一种……强制性的、粗暴的“进化”呢?虽然过程痛苦,结果扭曲,但它确实在改变生命的形态,在打破血肉之躯的桎梏!
恶魔的造物,失败的产物?
或许是吧。
但焉知这不是一条……被恶魔无意中开辟出来的、通往“超越”的崎岖小径?
“肉体凡胎……终有极限……” 埃蒙德喃喃自语,眼中那抹暗红燃烧得更加炽烈,那是混合了疯狂、偏执与最后一丝扭曲希望的光芒。
“若要飞升,必要先舍弃这具皮囊……必要先……经历蜕变的痛苦!”
一个骇人听闻、却又与他此刻心境无比契合的计划,在他心中迅速成型。
既然这瘟疫是“转化”的力量,那他就要驾驭这股力量!
引导这股力量!
将其从无序的毁灭,变为有序的……“升格”!
这是神迹的回响,奇迹的余香!
他要找到那条路,那条能让人类意识在变异中存续、甚至强化的路!
他要为帝国,为那些在瘟疫中挣扎的“未来同胞”,找到一条集体飞升的出路!
而这探索的第一步,必须从他自身开始。
他,是“先知”,是背负了最深罪孽与使命的人,也理应成为这条荆棘之路的第一个……实验体与领路人。
没有犹豫,埃蒙德毅然转身,走下高塔。
他避开了塔下那些因瘟疫爆发而彻底陷入混乱与恐惧的人群,也避开了教会那些同样惊慌失措、信仰濒临崩溃的教士。
他回到了自己在塔基中设立的一处实验室,那里原本是为了研究神谕和血石而准备,如今成了他进行这疯狂自我实验的场所。
实验是残酷的,过程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痛苦与恐怖。
埃蒙德没有去寻找治愈瘟疫的方法,相反,他主动收集瘟疫的源头,那些从感染者身上提取的、活体蠕动的变异水蛭,那些蕴含着扭曲生命力的暗红肉芽。
他将其注入自己体内,观察反应,记录数据。
他尝试用神谕中记载的、或自己推导出的黑暗仪式与能量运转方式,去引导、控制体内的变异。
一次,两次,十次,百次……
他的身体在实验中不断发生着可怕的畸变。
皮肤时而硬化如角质,时而溃烂流脓。
肢体扭曲,内脏移位,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最恐怖的是他的面部。
在一次试图将意识与变异水蛭强行链接的实验中,可怕的反噬发生了。
他脸部的肌肉与皮肤组织发生了无法逆转的、失控的增生与异化。
原本属于人类的五官模糊、溶解,取而代之的,是从面部中央区域蔓延开来的、无数滑腻、坚韧、如同章鱼腕足般的暗红色触须!
它们微微蠕动,顶端生长着能够感知光线、热量甚至精神波动的细小吸盘与感光点。
一张属于人类的、曾饱含理想与痛苦的脸,彻底消失,变成了一个只存在于最深噩梦中的、长满触须的、非人的怪脸!
然而,即便变成了这般可怖的模样,即便每一次实验都伴随着灵魂与肉体的双重凌迟,先知,或者说,那个曾经名为埃蒙德的“存在”,眼中的那团暗红火焰,却从未熄灭。
痛苦,被他视为蜕变的代价。
丑陋,被他视为超越凡俗形貌的证明。
疯狂,在他眼中是接近“真理”必须付出的心智代价。
“还不够……还不够接近核心……生命形态的转变……意识的转移与强化……” 他那已经无法发出清晰人类语言的发声器官,通过触须的震动和精神力的直接发散,传递出扭曲而坚定的意念。
他不仅没有放弃,反而在这条自我毁灭与重塑的绝路上越走越远,越陷越深。
他要找到那条路,那条能让人类的集体意识,在血肉的废墟上,以另一种形态获得“飞升”与“永恒”的道路。
为此,他愿意付出一切,吞噬一切,包括他自己残存的人性。
他的目光慢慢落在了血石之上……
……
就在先知沉迷于自我改造的疯狂实验,试图在毁灭中寻觅“飞升”之路的同时。
王都的混乱,达到了顶点。
水蛭瘟疫的肆虐,摧毁了社会秩序,也彻底动摇了所有残存的信仰根基。
人们不仅死于瘟疫,更死于恐惧、猜忌、以及为争夺有限资源而爆发的血腥冲突。
龙心帝国,名存实亡。
然而,在这片由死亡、疯狂与绝望构成的废土之上,仍有零星的微光在挣扎。
其中最为耀眼的,是信奉爱神玛尔拉的教派。
尽管她们的力量在如此规模的黑暗灾变面前显得杯水车薪,但以圣女玛利亚为首的玛尔拉信徒们,从未放弃。
她们奔走于瘟疫横行的街区,不顾自身安危,用简陋的药物、洁净的饮水、温暖的安抚与坚定的祈祷,试图缓解人们的痛苦,驱散心灵的阴霾,守护生命最后的尊严与希望。
玛利亚,这位年轻的圣女,以其无私的奉献、纯净的信仰和确实有效的治愈能力,成为了这片黑暗废土中,许多人心中最后的灯塔与慰藉。
她的存在,她的坚持,她所代表的“治愈”、“慈爱”与“生命守护”的信念,与巴别塔所象征的“黑暗献祭”、“扭曲飞升”以及先知所进行的疯狂实验,形成了最尖锐、最根本的对立。
这种对立,自然落入了那位隐身于幕后的、继承了涅戈斯神格的吟游诗人眼中。
他一直在俯瞰着这一切,如同欣赏自己剧本的导演。
先知的疯狂实验,虽然方向出乎他的意料,但本质上仍在加剧痛苦与混乱,这符合他的“趣味”。
而玛利亚和玛尔拉教派的坚持,却是在试图“修复”他的“杰作”,是在用“爱”与“希望”这些他最为厌恶的“无聊情感”,对抗他精心散布的绝望。
更重要的是,这些水蛭的灵魂将会成为迷津节点的能量,为他抵御阿加斯执行大净化的军团。
这,不可容忍。
于是,在某个血色黄昏,吟游诗人借着先知那日益高涨的、要求“肃清杂质”、“净化信仰以助飞升”的疯狂名义,发动了一场蓄谋已久的、冷酷彻底的大清洗。
目标则直指王都内除先知信仰外,一切其他教派,尤其是……玛尔拉教派。
早已在瘟疫与恐慌中变得麻木、狂信或彻底服从的教会武装力量,如同黑色的潮水,扑向了玛尔拉教派所在的圣所。
没有宣战,没有审判。
只有最直接的、最血腥的暴力。
虔诚的修士与修女被拖出祈祷室,在圣像前被砍杀。
存放药材与救济物资的仓库被点燃,火光冲天。
那些被玛尔拉信徒们庇护的、尚且未完全变异或仍在抵抗瘟疫的平民,也未能幸免,惨叫声与哭喊声被淹没在暴徒的咆哮与兵刃的砍杀声中。
最后,他们找到了圣女玛利亚。
她当时正在圣所的地下密室中。
当暴徒砸开密室大门时,她没有逃跑,也没有反抗。
她只是平静地站起身,清澈的眼眸中映照着跳动的火把光芒,没有恐惧,只有深沉的悲伤与一种超越尘世的宁静。
“辛雅,乖,去祷告室角落等着,无论如何不要出来,我很快回来。” 她悄悄遮住了身后的白狼,坦然地走向暴徒。
她被粗暴地拖拽出去。
在王都中央广场,那座如今已被视为黑暗圣地、正对着巍峨巴别塔的广场上,一个巨大的柴堆早已架起。
在无数双或麻木、或狂热、或恐惧的目光注视下,圣女玛利亚被绑在了柴堆中央的木桩上。
她的金色长发在傍晚的风中微微飘动,白色的修女袍上沾染了尘埃与血迹,但她的面容依旧平静,甚至微微仰起头,望向了那被血色余晖和塔顶暗红光芒共同染红的天空,嘴唇无声地翕动,仿佛在进行生命中最后一次祈祷。
吟游诗人化身为审判官,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他看着这个象征着“无用之光”与“软弱希望”的少女,即将被他自己点燃的火焰吞噬。
在单方面、无理由地宣判后,火刑开始了。
“点火。”
不知是谁下了命令,或许是某个被黑暗完全侵蚀的主教,或许是某个狂热的军官。
无数麻木的人将火把扔进了浇满油脂的柴堆。
“轰——!”
火焰瞬间腾起,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木柴,迅速向上蔓延,将那道被缚的白色身影吞没……
炽热的火焰扭曲了空气,也仿佛扭曲了时空。
在跳动的火光与升腾的黑烟之后,在人群狂热的欢呼或麻木的寂静之下,无人知晓的阴影里,那位导演了这一切的吟游诗人,嘴角是否曾掠过一丝满足的、冰冷的笑意。
而高塔之上,那位面容已化为章鱼般触须怪物的先知,是否曾将他那非人的感光器官,转向广场方向,默默地“注视”着这焚烧“旧日希望”的火焰,并在那扭曲的心中,将这视为扫清“飞升之路”上又一障碍的“必要净化”?
火焰,在巴别塔投下的巨大阴影中,熊熊燃烧。
照亮了绝望的王都,也仿佛预示着一个所有光明与温暖都被彻底献祭的、纯粹黑暗时代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