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揣着那冰冷沉重的血石,紧握着那枚不祥的长钉和卷轴,埃蒙德如同一个游魂,蹒跚在归途上。
出乎意料的是,回程比他想象中要“顺利”得多。
并非路途变得平坦,而是某种无形的力量,仿佛为他扫清了障碍。
那些曾险些夺去他性命的盗匪不见踪影,恶劣的天气似乎也刻意避开了他行进的路线。
他甚至在一片本该干涸的谷地,找到了一处汩汩涌出的清泉。
这一切“幸运”,非但没有让他感到丝毫宽慰,反而像冰冷的藤蔓,越缠越紧。
他知道,这是那个黑暗存在在履行“承诺”,确保他这个“棋子”能够安全返回棋盘。
当他终于远远望见龙心王都那熟悉的、在夕阳下显得有些疲惫的轮廓时,心中没有游子归家的激动,只有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恐惧与愧疚。
他避开人群,如同影子般溜入城中,回到了那间位于平民区、简陋却曾充满温暖的小屋前。
站在门外,他犹豫了许久,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缓缓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屋内,熟悉的、带着皂角清香和淡淡食物气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塞勒丝蒂亚正背对着门口,坐在窗边的矮凳上,就着最后的天光,一针一线地缝制着一件小小的、柔软的婴儿襁褓。
她微微侧着头,神情专注而温柔,嘴角噙着一丝浅浅的、充满期盼的笑意。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为她略显苍白的脸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也照亮了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
当看到门口那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仿佛刚从地狱爬出来的熟悉身影时,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手中的针线滑落,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因为怀孕而有些笨拙,眼中瞬间涌上了泪水,混合着难以置信的惊喜、长久等待的委屈,以及看到丈夫如此模样的心疼。
“埃蒙德……?是你吗?真的是你?!” 她的声音颤抖着,快步走上前,想要触碰他,却又不敢,仿佛怕眼前的一切只是另一个脆弱的幻梦。
看着妻子那毫不掩饰的深情与担忧,看着她眼中因自己归来而燃起的、纯粹的喜悦之光,埃蒙德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想告诉她一切,想跪下来乞求她的原谅,想抱着她痛哭一场。
但他不能。
那块紧贴着胸口的血石,仿佛烙铁般灼烧着他的皮肤,也灼烧着他的灵魂。
那十三条黑暗神谕,如同梦魇般在他脑海中回荡。
“我……回来了。” 最终,他只是干涩地吐出这几个字,声音沙哑得像是被沙砾磨过。
塞勒丝蒂亚再也忍不住,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消瘦的身躯,眼泪浸湿了他肮脏的衣襟。“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我每晚都梦见你……梦见你……”
她哽咽着,语无伦次。
埃蒙德僵硬地抬起手臂,轻轻环住妻子,感受着她身体的温暖和那腹中微弱却坚定的生命脉动。
这份真实的触感,这份他曾经视为生命全部的美好,此刻却像最锋利的刀,凌迟着他的良知。
他该如何开口?
如何告诉她,他带回的不是救赎的真理,而是一个可能将他们都拖入深渊的诅咒?
如何告诉她,那个黑暗的存在,将她和他们未出世的孩子,视为了达成目标的……“墨水”?
不……他不能说。
至少现在不能。
他只能将这份惊天的秘密,连同无尽的痛苦与挣扎,死死压在心底,任由它们在黑暗中发酵、啃噬。
……
与此同时,龙心帝国的局势,正处在一个微妙而关键的时刻。
被匆匆推上位的私生子,奥瑞斯九世在帝国风雨飘摇之际,却出人意料地展现出了铁血与诡诈的一面。
面对南方精灵王国持续的边境摩擦与渗透,以及东部蛮族联盟日益猖獗的劫掠,奥瑞斯九世没有像他的父辈那样一味防守或和亲纳贡。
他秘密调动了忠于皇室的第四军团,联合了几支对精灵早有怨言的边境贵族私军,在一个浓雾弥漫的清晨,对精灵初生之森神殿发动了一次极其迅猛、精准的突袭。
同时,他派出的使臣携带重金和承诺前往蛮族部落,假意求和,实则为斩首行动。
当蛮族群龙无首陷入混乱,精灵神殿付之一炬、损失惨重的消息传回王都时,朝野上下几乎不敢相信。
南线与东线的巨大威胁,竟然在短时间内被这位一直不被看好的皇帝,以雷霆手段暂时压制了下去!
捷报传来,王都一片欢腾,奥瑞斯九世的威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然而,奥瑞斯九世自己清楚,这只是暂时的缓解。
帝国真正的、也是最强大的敌人,始终是北方那个疆域辽阔、兵精粮足、一直对龙心肥沃土地虎视眈眈的第一帝国。
此刻,帝国的精锐,最为着名的龙血军团已经北上,集结在被称为“龙吼关隘”的天险之处,与第一帝国的大军隔着冻结的索尔河对峙。
关隘之下,旌旗蔽日,战云密布。
双方的斥候每日都在生死线上游走,小规模的冲突不断,一场决定两国国运、也可能决定龙心帝国生死存亡的大决战,一触即发。
奥瑞斯九世坐镇王都,不断接收着前线的战报,调集着国内一切可以动员的力量和资源输往北方。
帝国的国库在飞速消耗,民众的赋税日益沉重,但至少在表面上,因为南线和东线的“胜利”,一种畸形的、紧绷的希望感弥漫在帝国上下。
人们期待着他们的皇帝,能够再次创造奇迹,击退北方的强敌,让这个古老的帝国得以延续。
而这份期待,这份因战争而空前凝聚的民心与对“强有力领袖”的渴望,如同一片干燥的草原,只等待一点火星……
埃蒙德躲在家中,通过街头巷尾的议论和偶尔购买的劣质邸报,了解着外界的风云变幻。
他坐在昏暗的油灯下,看着妻子沉睡中依然微蹙的眉头,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声。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那枚冰冷的长钉,目光时而痛苦,时而迷茫,时而闪过一丝被逼到绝境的、近乎疯狂的决绝。
那个黑暗存在的声音仿佛再次在耳边响起:
“当需要用笔墨书写这些神圣之言时……你的妻子塞勒丝蒂亚,以及她腹中你的血脉……他们的鲜血,便是最具说服力的……墨水。”
不!
他猛地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
他绝不能那么做!
可是……
如果他什么都不做,帝国或许会在北方的铁蹄下覆灭,战火将席卷一切,他的家人同样难以幸免。
如果他将血石和神谕公之于众,按照那个存在的指示去建造巴别塔……他或许能获得力量,或许能……改变些什么?
但代价呢?
他低头,看向自己摊开的手掌,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上面沾满了挚爱之人的鲜血。
一边是可能覆灭的家国与随之必然毁灭的小家。
一边是主动献祭至亲、拥抱黑暗以换取渺茫的“拯救”机会。
无论选择哪一边,都通往深渊。
窗外,王都的夜晚并不平静,隐约能听到巡逻士兵的脚步声和远处酒馆中关于北方战事的激烈争论。
屋内的油灯轻轻摇曳,将埃蒙德扭曲挣扎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仿佛一个被困在蛛网中、逐渐被黑暗吞噬的囚徒。
他究竟该如何抉择?
时间,在内心的激烈撕扯与外界战鼓的隐隐催逼下,一分一秒地流逝。
……
龙心帝国与第一帝国在索尔河之上的血腥拉锯,持续了整整一个冬天。
凛风如刀,卷着冰碴与雪花,将原本褐色的冻土染成一片刺目的惨白。
双方的旌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却都已不复开战时的鲜亮,沾满了血污、泥泞与霜雪。
士兵们如同两群在冰原上搏命的野兽,每日都在进行着残酷的消耗。
强攻、反扑、夜袭、坚守……尸骸一层层堆积在冰河两岸,又被新落的雪花浅浅覆盖,仿佛大地本身在默默吞噬着这场无休止的杀戮。
帝国引以为傲的龙血军团确实勇悍,他们凭借关隘天险和顽强的意志,一次次击退了北方人潮水般的攻势。
但第一帝国的军力与战争潜力实在太过雄厚。
腐朽的龙心帝国盛世不再,而第一帝国如同旭日崛起。
他们似乎铁了心要用血肉和钢铁,硬生生磨平这道屏障。
王都不断收到前线的捷报与伤亡数字,起初的振奋渐渐被麻木与沉重的忧虑取代。
国库在以惊人的速度干涸,强征的粮秣与兵员让国内怨声载道,南线与东线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
真正的噩耗,在一个阴云密布的午后,伴随着北境加急的狼烟和浑身浴血的信使,如同重锤般砸在了王都的心脏上。
信使几乎是滚下马背,冲进了皇宫,将一封被血浸透大半、字迹模糊的战报,颤抖着呈给了面色铁青的奥瑞斯九世。
战报内容触目惊心:
边境伯,帝国北境的钢铁壁垒,阿尔特留斯伯爵,在指挥一次至关重要的反击作战时,遭遇了北方精锐的埋伏与不计代价的围攻!
伯爵身先士卒,浴血奋战,虽最终击退了敌人,但他本人身负重伤!
胸腹间一道恐怖的撕裂伤几乎要了他的命,军医拼尽全力才暂时吊住了他的一口气,但伯爵已陷入深度昏迷,能否醒来还是未知数。
更严重的是,北方第一帝国似乎正在调整战略,分出了一部分兵力进攻另一关键重镇凛风堡。
而比这更令人心胆俱寒的,是战报末尾,信使用颤抖的笔迹附加的一条未经完全证实、却已在前线军营引起恐慌的流言:
据一些从第一帝国境内逃难而来的零星商旅和溃兵所述,北方的腹地,似乎正在爆发一种可怕的“瘟疫”。
染病者嗜血、行为疯狂,具有极强的攻击性,且被其抓伤咬伤者,很快会出现类似症状……更有传言称,某些北方军队中,已开始出现举止异常、战力却诡异增强的士兵……
吸血鬼的传闻,如同冰原上最刺骨的寒风,开始悄无声息地南下。
边境伯重伤濒危,北境防线摇摇欲坠,身后家园可能面临比战争更恐怖的威胁……这一连串的消息,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本就心力交瘁的奥瑞斯九世眼前阵阵发黑,也让王都内所有知情的重臣与贵族,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北境,就快不保了。
若龙吼关隘失守,第一帝国那挟带着未知恐怖的大军将长驱直入,龙心帝国这艘已然千疮百孔的巨舰,将面临顷刻间倾覆的灭顶之灾!
恐慌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开始在城市各个阶层不可抑制地蔓延。
就在这帝国命运悬于一线的至暗时刻,埃蒙德躲藏的那间小屋,油灯已经连续数夜未曾熄灭。
他枯坐在桌前,面前摊开着那卷阴影凝成的神谕,手指一遍遍抚过那枚冰冷的长钉,目光死死盯着桌角那块暗红搏动的血石。
窗外传来的不再是关于胜利的欢呼,而是压抑的哭泣、绝望的祈祷和关于北方恶魔的恐怖窃语。
妻子塞勒丝蒂亚的肚子一天天隆起,她的眼神却一天天黯淡下去,充满了对丈夫状态的不解与对未来深深的忧虑。她尽量不去打扰他,只是默默准备好简单的饭食,夜晚听着他压抑的喘息和梦魇中的低吼,独自垂泪。
埃蒙德的内心,那场持续了数月的风暴,终于到了不得不做出抉择的时刻。
“为了帝国……也为了……真理……” 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如同沙砾摩擦。
他抬起头,看向墙上挂着的一面模糊铜镜。
镜中的自己,形销骨立,眼窝深陷,而那双曾经清澈、充满求知欲的眼睛……此刻,在昏暗的油灯映照下,竟隐隐泛着一种不祥的、如同凝固鲜血般的暗红色泽!
那不是疲惫的血丝,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被那黑暗存在与手中邪物侵染的……异变征兆!
他猛地闭眼,再睁开时,那暗红似乎褪去了一些,但一种冰冷的、近乎非人的决绝,已然取而代之。
他不能再犹豫了。
国将不国,家何以存?若按部就班,等待所有人的只有毁灭。
那条黑暗存在指出的路,纵然通往深渊,但至少……有一线挣扎求存、甚至扭转一切的可能!
牺牲……是必要的。
这个念头如同毒藤,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带来窒息般的痛苦,却也带来一种畸形的、破釜沉舟的“力量”。
他拿出长钉,慢慢走到床边,看着床上熟睡、眉头微蹙的妻子,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入灵魂最深处。
“对不起……对不起,”埃蒙德咬着牙,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我的爱,我已不渴求神明的赦免与你的原谅。”
“我多么希望,我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