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宰相王源的彻底撕破脸,并未让萧玄有丝毫停顿。他深知,与这些老谋深算的朝堂蠹虫较量,绝不能陷入他们最擅长的唇枪舌剑与权谋倾轧之中。唯有抓住实实在在的证据,才能撕开他们的伪装,给予致命一击。
因此,在勉强应付完那些不得不走的官面流程和应酬后,他将大部分精力重新投回了军事和对叛军残部的追剿上。景侯虽败退三十里,但主力尚存,北齐的阴影更是如同跗骨之蛆,远未到高枕无忧之时。
这日清晨,寒风料峭,萧玄轻车简从,只带了墨九和一小队亲卫,再次来到了雨花台战场。
经过数日清理,这片曾经尸山血海的战场已大致恢复了原貌,只是焦黑的土地、破损的工事、以及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与焦糊气,依旧顽固地诉说着那日的惨烈。一队队士卒仍在进行着最后的清理工作,收敛遗骸,收集遗落的兵甲。
萧玄默立片刻,目光扫过这片浸透了鲜血的土地,心中并无胜利的喜悦,只有沉甸甸的责任与警惕。他缓步行走其间,时而蹲下查看某处激烈的战斗痕迹,时而询问负责清理的军官进展情况。
“都督,大部分区域都已清理完毕,缴获的兵甲辎重已登记造册,送入城中武库。”负责守卫这里的李校尉恭敬地汇报,“只是叛军溃败时丢弃的杂物太多,还有些零碎东西,正在集中处理。”
萧玄微微颔首,信步走向不远处一个正在焚烧无用垃圾的火堆。几名士兵正将一些破损的旗帜、撕裂的营帐、以及各种难以辨认的零碎物件投入火中。
火焰噼啪作响,吞噬着战争的残留。
萧玄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那堆即将被投入火中的杂物,忽然,一点不易察觉的金属反光吸引了他的注意。那东西半掩在几片烧焦的皮革下,似乎是个小配饰。
他心中一动,走上前去。
“都督?”士兵们见状,连忙停下动作,躬身行礼。
萧玄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自己则用脚尖轻轻拨开那几片焦黑的皮革,将那件小物件挑了出来。
入手微沉,冰凉。是一枚约拇指指甲盖大小的金属徽记,似乎是从某件器物上脱落下来的。上面沾满了泥污和暗褐色的血痂,但依稀能看出原本精致的造型——那是一只展翅欲飞的鸾鸟,鸟喙中衔着一枚微小的圆珠,雕刻得栩栩如生,细节极为精美。
这种造型……萧玄的眉头微微蹙起。他仔细地擦去上面的污渍,露出底下金属的本色——是一种特殊的淡金色,并非普通鎏金,而是南梁宫廷匠作监独有的一种“淡金熏色”工艺,常用于皇室御用之物或赏赐给极少数功勋重臣的特制信物、印钮之上!
他的心脏猛地一跳!
鸾鸟衔珠!这图案他并不陌生!前世身为“孤鸾”时,他曾接触过大量宫廷密档,清楚地记得,这是专属于南梁内廷、负责掌管宫廷宿卫及部分机密事务的“鸾台”所使用的隐秘标识之一!非核心人员绝不可能拥有!
景侯叛军的溃兵身上,怎么会掉落出这种东西?!
难道是之前攻城战中,有鸾台的秘探混入城中,不幸战死,信物被叛军所得?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他立刻否定。
不对!这枚徽记虽然沾满污秽,但边缘并无太多磨损痕迹,脱落处也较新,不像是经历了长期佩戴或争夺,更像是近期才从某件完好器物上掉落的。而且,它出现的位置,是在雨花台叛军溃败的核心区域,是景侯精锐“羯人死士”主要活动的范围!
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猜想,如同毒蛇般骤然钻入他的脑海!
难道……鸾台,这个直属于皇帝、负责宫廷禁卫和部分机密的内廷机构,竟然也有人与景侯……甚至与北齐有所勾结?!
这怎么可能?!鸾台首领理论上只对皇帝负责,地位超然!
但……如果真是这样,许多之前难以解释的疑点,似乎就有了答案!
景侯的大军为何能如此悄无声息地逼近建康,避开所有外围哨卡?为何能对城防部署似乎了如指掌?甚至那日西直门的内应叛变,为何能如此精准和突然?
若是有鸾台的人在其中运作,利用职权之便传递消息、遮掩行踪、甚至直接参与阴谋,这一切,就都变得可能了!
萧玄握着那枚冰冷徽记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紧,指节微微发白。
他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骨悄然升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若猜测为真,那这建康城,这看似刚刚恢复秩序的皇宫,其深处隐藏的黑暗与危险,远比他想象的更加惊人!皇帝病重,鸾台若被渗透,那皇宫大内,几乎等于毫不设防!三皇子的安危……甚至那卧病在床的皇帝本身,恐怕都……
“主公?”墨九敏锐地察觉到萧玄气息的变化,低声询问。
萧玄猛地回过神,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他面色恢复平静,不动声色地将那枚徽记攥入掌心,对那李校尉淡淡道:“无事,发现个小玩意,我留着看看。你们继续,仔细清理,任何异常之物,都需上报。”
“是!都督!”
萧玄转身离开,步伐看似从容,实则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回到临时下榻的国公府书房,屏退左右,只留墨九一人。
他缓缓摊开手掌,将那枚小小的鸾鸟衔珠徽记置于书案之上。灯光下,徽记的细节更加清晰,那独特的淡金色和精湛的工艺,无一不在印证着他的判断。
“墨九,你看此物。”萧玄声音低沉。
墨九上前,拿起徽记仔细端详片刻,面具下的眼神骤然一凝:“这是……宫内鸾台的标记?怎会出现在叛军溃兵之中?”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萧玄目光幽深,如同寒潭,“你说,是景侯派人潜伏宫中,窃得此物?还是……宫中本就有他的人,甚至……是北齐的人?”
墨九沉默片刻,缓缓道:“鸾台遴选极其严格,身世背景清查数代,被渗透的难度极大。但若是高位者……自身出了问题……”
话未说尽,但意思已然明了。
萧玄闭上眼睛,脑中飞速闪过朝堂上那些面孔,闪过三皇子,闪过病重的皇帝,闪过深不可测的王源,闪过那夜王源离去时怨毒的眼神……
这枚小小的徽记,仿佛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通往更深、更黑暗真相的大门。原本以为只是权臣勾结藩王造反,如今却可能牵扯到直指宫廷核心的阴谋!
疑云重重,深锁帝阙!
“此事,绝不可声张。”萧玄睁开眼,眸光锐利如刀,“对方能隐藏得如此之深,必然有其依仗和灭口的手段。打草惊蛇,只会让我们更加被动。”
他看向墨九:“动用‘隐鳞’最隐秘的力量,从两个方向查。一,查这枚徽记可能的来源,是出自哪位鸾台将领或资深秘探的身份信物?近期是否有人员损失或异常?二,重点查雨花台之战前后,所有与叛军尤其是中高层将领有过接触、或被俘后又逃脱的人员名单,看看能否与鸾台的人扯上关系。记住,要绝对保密,宁可查不到,也绝不能暴露!”
“明白!”墨九深知此事重大,领命欲去。
“等等。”萧玄叫住他,补充道,“再加派一组人手,以加强宫廷护卫为名,暗中留意鸾台的动向,特别是其首领以及几位副统领的言行举止。但切记,只可远观,不可靠近,更不能有任何试探之举。”
“是!”墨九身影一闪,消失在书房阴影之中。
屋内再次只剩下萧玄一人。
他独自坐在灯下,凝视着那枚在灯光下泛着幽冷淡金色的鸾鸟徽记,久久未动。
窗外,寒风呼啸而过,吹得窗棂咯咯作响,仿佛有无数鬼魅在暗夜中窃窃私语。
这枚意外获得的信物,像是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彻底打破了表面的平静,露出了水下汹涌的暗流和狰狞的暗礁。
萧玄感觉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漩涡的边缘,稍有不慎,便可能被吞噬得尸骨无存。
但他眼中,却没有任何畏惧,反而燃烧起更加炽烈的火焰。
真相,往往隐藏在最为不可能的地方。
既然让他抓住了这根线头,那么无论另一端连着的是谁,是宰相,是皇子,甚至是……皇宫最深处的那个身影,他都要毫不犹豫地扯出来,曝于光天化日之下!
他轻轻握住那枚徽记,冰冷的金属刺痛掌心。
“鸾台……皇宫……很好。”
低沉的自语声在书房中回荡,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冷冽。
这场游戏,越来越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