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三刻,冬日天黑得早,营地内已处处燃起篝火与风灯。
中军大帐旁的医帐外。
齐霄背着手,在帐外空地上来回踱步。
杨再兴、何元庆、张鹏等将领也沉默地立在周围,无人言语。
凌昭被送入医帐已几个时辰,几位随军医术最好的大夫连同两名从大名府紧急请来的名医都在里面。
帐内除了最初短促的指令与器械碰撞声,后来便只剩沉寂,偶有军医压低声音的交谈透出,也听不真切。
只有呼吸和铠甲偶尔摩擦的轻响,衬得四周虫鸣都格外聒噪。
就在这等待中,营地外围传来些许声响。
齐霄抬头望去,火光映照下,只见钱悦与王婉莹在数名侍女和护卫的陪同下,正朝这边走来。
钱悦步履匆匆,脸上带着忧虑,王婉莹紧跟其后,神情同样肃穆。
齐霄眉头微皱,挥手示意王猛:“景略,你先带众将去大帐议事,详细推演明日可能的各种局面与应对之策。
苏伯阳,你今日连番比试耗神费力,立刻回去歇息,养足精神!”
“是!” 王猛领命,看了一眼医帐,带着众将离去。
苏伯阳虽想留下,但也知王爷军令如山,抱拳一礼,转身退下。
齐霄这才大步迎向钱悦二人:“悦儿,夜深风寒,营中又不安稳,你怎么不好好在后方营帐休息,跑这里来了?”
钱悦快步上前,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青玉瓷瓶,塞到齐霄手中:“这是‘九转护心散’,是家里留下的疗伤圣药,对止血生肌、固本培元有奇效。
我见凌将军伤势那般重……心里着急,便让张奎将军派人护着我回了一趟大名府取来。或许……或许能用得上。”
齐霄握紧尚带着她体温的瓷瓶,轻轻拂过钱悦被夜风吹得微乱的鬓发:“悦儿有心了,此药珍贵,或许真能救凌昭一命。”
他转向一旁的侍女:“小梅,先护送王妃回营休息,此处有本王在。”
钱悦知道此刻自己留在这里也帮不上忙,反而让齐霄分心,便点点头,又担忧地望了一眼医帐,才在小梅搀扶下转身离去。
齐霄这才注意到王婉莹并未一同离开,仍站在原地,目光清澈地望着他。
“王姑娘还有事?” 齐霄问道。
王婉莹上前一步:“齐王,凌将军重伤,小女子心中亦感焦急。
不瞒王爷,婉莹自幼体弱,家中恐养不活,曾延请多位名医调理,久而久之,便跟着学了些医理药性。
小女子家中藏书颇杂,于辨识草药、处理外伤也略知一二。
凌将军为国立功,重伤若此,婉莹心中难安。
虽不敢比肩名医,或可于帐中帮衬一二,端茶递水、协助包扎总是使得。不知……王爷可否允准?”
齐霄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你?还会医术?”
他上下打量王婉莹,实在难以将这位出身江南书香世家、清丽如兰的少女与血腥的战场创伤联系起来。
王婉莹点点头:“人命关天,婉莹不敢妄言。多一人,或许多一分力。”
齐霄此刻心系凌昭生死,听闻她懂医,哪里还有半分犹豫,当即道:“既如此,还愣着干什么!快快随我进去!”
说罢,竟是一把抓住王婉莹纤细的手腕,不由分说,拉着她便往医帐疾步走去。
王婉莹被他拉得一个踉跄,手腕上传来的力道与温度让她脸颊微热,却也顾不上许多,急忙稳住身形,跟着他掀帘而入。
帐内,浓重的血腥味与药草味混合在一起。
几名大夫围在榻前,正低声急促地商讨着,额头上都见了汗。
凌昭躺在榻上,面色灰败如纸,双目紧闭,左肩处包裹的厚厚麻布仍在不断渗出暗红的血迹,气息微弱得难以察觉。
见齐霄进来,几位大夫连忙行礼。
齐霄摆手,将钱悦给的瓷瓶递给为首的老军医:“这是‘九转护心散’,或许有用。另外,这位王姑娘略通医术,可让她在一旁协助。”
老军医接过瓷瓶,打开嗅了嗅,眼中闪过一丝喜色:“确是上好的伤药!多谢王爷!”
至于王婉莹,他虽有些疑虑,但见是齐王带来,也不敢多问,只点了点头。
王婉莹进入帐内后,神色变得专注。
她先是快速扫视了一眼凌昭的情况和帐中备好的药材器械,然后便主动走到一名正在捣药的小学徒身边,低声询问了几句,随即挽起袖子,净了手,开始帮忙分拣药材,处理一些辅助工作。
她动作轻快有序,对某些药材的性味、处理方法竟能说得头头是道,让原本有些轻视的医官和学徒们渐渐收起了小觑之心。
齐霄站在一旁,看着王婉莹专注的侧脸,看着她与周围忙碌的医者并无二致地投入,心中的惊异化为感慨。
这位王家贵女,似乎每一次出现,都在打破他对她的固有认知。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帐内的灯火换了一次又一次。
月上中天,清冷的月光洒在营地上。
齐霄独自一人坐在医帐不远处的一小片枯草坪上,背靠着一个闲置的马鞍,望着满天星斗出神。
凌昭的生死,明日的对决,十万俘虏的重担,金军的威胁……千头万绪压在心间。
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衣袂窸窣。
齐霄没有回头,依旧望着星空。
王婉莹轻轻走到他身旁,学着他的样子,屈膝坐了下来,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夜风拂过,带来她身上混合着草药与一丝血腥气的味道。
她脸色苍白,眉眼间带着疲惫,额发被汗水打湿了几缕,贴在光洁的额头上。
身上的衣裙也沾染了些许药渍和血污,与平日那个典雅洁净的世家小姐判若两人。
“凌将军的伤,暂时稳住了。”
刀锋入骨不深。最险的是失血过多。幸得军医处置得当,金创药也起了效。
眼下脉象虽弱,但已趋平稳,高热也略退了些。只要今夜不再反复,当无性命之忧了。”
齐霄一直紧绷的肩膀,松弛了一分。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王婉莹。
月色下,她的脸色比平时苍白许多,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显然是精力耗损过度。
但她的眼睛很亮,映着不远处跳跃的篝火,也映着他的影子。
“多谢。” 齐霄吐出两个字,郑重无比。他撑着草地,想要起身行礼。
王婉莹却轻轻抬手,虚虚一按,止住了他的动作。
“王爷言重了,与王爷、与凌将军、与千万将士浴血抗金、收复河山相比,婉莹这点微末之技,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尽一份心罢了。”
齐霄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忽觉心中某处被轻轻触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