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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末·杭州路·临安府

残冬的日头懒洋洋地悬在铅灰色的穹顶,吝啬地洒下些微薄光。钱塘江水裹挟着海腥与肃杀,默默流向远方。

这座曾为大宋行在的繁华巨邑,如今成了蒙元江南行省的重镇,吴山依旧青黛,西湖仍笼烟波,然而皇城荒草萋萋,市井间胡风日炽。

一条唤作“凤凰渡”的闹市街衢,因岁末采买年货而人流如织。胡商的驼铃伴着市侩的吆喝,烤羊肉摊子散出暗红的腥膻与烟尘。

两个身影裹在厚实的粗布棉袍里,混迹于摩肩接踵的人潮中。

当先一人身量魁伟异常,纵然棉袍臃肿,步履间那股沉稳如山的劲力依旧隐约可辨。

他头戴一顶寻常商贩用的深色毡笠,压得很低,笠檐下虬髯杂乱如戟,胡乱刺出,几乎遮盖了大半张黧黑面庞,唯有一双环眼,在扫视周遭时偶然射出如鹰隼般的锐芒,旋又敛去,只剩奔波的风尘。此人正是楚飞。

他身侧依着一位身形略显娇小的妇人,裹着寻常水绿碎花夹袄,头上一顶同色棉风帽围得严实,仅露出半截线条秀美的下颌和一双看似温顺、实则灵动如水的眸子。

风帽遮挡下,无人能窥见那双眸子深处潜藏的冰雪般的冷静与刀锋般的锐利。她便是云朝烟。

她那青葱似的指尖看似随意地搭在丈夫粗壮结实的小臂上,实则是心照不宣的联络暗号,任何异动,纤指微动,丈夫立时便知。

“朝烟,”楚飞以极低的喉音说道,嘴唇几乎没动,声音被市集的喧嚣吞没大半,只有近在咫尺的云朝烟能听清,

“这贼鸟地方,鞑子兵比蚂蚁还多!那狗屁蒙铁罕究竟躲在哪个王八壳里?”

“噤声。”云朝烟的声音轻柔如叹息,眼神却如两道无形的细针,飞快地穿透人群缝隙,扫过街角披甲执锐、眼神睥睨的元兵小队,掠过酒楼窗口隐约露出的玄冰教特有的黑色劲装衣角。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临安府鱼龙混杂,最是打探消息的好所在。前头那‘望湖茶寮’,看着简陋,却地处三街交汇,南来北往的脚夫、商贩乃至城狐社鼠,皆在其间歇脚。或可得些风声。”

楚飞“嗯”了一声,蒲扇般的大手在身前搓了搓,做出一副驱寒的苦相,瓮声道:“那可得去灌碗热茶暖暖肚肠,这天寒得紧!”

他率先拨开人群,魁硕的身躯如分水巨舰般在前引路,将妻子护在身后阴影之中。

望湖茶寮果然简陋,不过几间草苫顶的破屋子,几张油垢厚重的木桌条凳。

伙计是个精瘦干练的中年汉子,眼珠碌碌转动,透着市井的圆滑。

楚飞挑了个背风靠里的角落坐下,正好将整个茶寮大半收入视线,又能遮挡旁人的窥探。

“两碗粗茶,一碟油炸豆子!”楚飞粗着嗓子喊道,声音洪亮,震得邻座茶碗轻响。

他摘下毡笠放在脚边,露出那张虬髯戟张的“凶”脸。

云朝烟则安静坐着,风帽微抬,露出小半个脸颊,一双妙目低垂,似在瞧着桌上裂纹里的油渍,耳朵却凝神捕捉着四面八方的交谈片段。胡天胡地的荤话、斤斤计较的买卖、押运苦旅的抱怨……

无数声音在她脑海中流淌过滤,捕捉着“蒙铁罕”、“行辕”、“兵马调动”等零星字眼。

不多时,伙计端着粗瓷海碗过来,滚烫的茶汤黑红。楚飞接过,手指在碗沿飞快地无意识地叩了三下。

那伙计眼皮微不可察地一抬,与楚飞目光一碰即分。

“二位客官慢用,这天冷路滑,听说大将军行辕明日要出城检阅钱塘水师,咱们这路还得洒水净道呢,可得当心脚下。”

伙计放下豆碟,声音不高,仿佛随口抱怨。

楚飞浓眉下的虎目陡然精光一闪!

他端起大碗,咕咚咚灌下一大口,豪迈地用袖子一抹嘴:“嘿!洒水净道?娘的费那鸟事!官老爷就是屁事多!”

这话粗鄙,与他外表倒相配。

云朝烟则端起碗,指尖在粗瓷碗壁上极轻微地划了几下,碗中水纹荡漾开微小的涟漪。

只有楚飞和她自己明白,她刚才用蘸水的手指在桌板角落划了一个极小的标记。

正欲再探问细节,忽听远处传来沉重而有节奏的马蹄踏地声与兵器铠甲摩擦的铿锵声。

一队盔甲鲜亮、杀气腾腾的蒙古铁骑如滚滚洪流般涌过凤凰渡口!

道路瞬间被清空,百姓噤若寒蝉,慌忙避向两旁。为首一名百夫长,鹰视狼顾,手中皮鞭轻晃,冷冷扫视着畏缩的人群。

空气瞬间凝结,无形的压迫感如寒冰刺骨。

楚飞瞳孔微缩,肌肉下意识地绷紧,指节在桌下捏得咯咯作响,心中怒涛翻涌:“狗鞑子好大的威风!”

若非重任在身,他几乎要拍案而起。

云朝烟的手无声地覆上他的手腕,冰凉指尖传来的力道不容置疑。

她轻轻摇头,温顺地低下头去,仿佛不敢看那彪悍骑兵。待铁骑过去良久,街市才恢复嘈杂。

楚飞强压下胸中翻腾的气血,低骂一声:“他娘的!”声音依旧含混在喧嚣里。

云朝烟则从怀中摸出几枚粗劣铜钱,放在桌上,声音柔和平静:“店家,结账。”

她借着起身的动作,目光锐利如电,飞速投向刚才骑兵出现的街口,又向另一个方向延伸。

方才茶寮檐角,不知何时多停了一只灰褐色的鹧鸪,此刻扑棱棱拍翅而去。

“走吧。”云朝烟轻声道,声音里已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茶喝完了,去备些年货。”

楚飞会意,两人混入重新涌动的人潮中,迅速离开了这喧嚣又危险的街市。

转过几条偏僻曲折的小巷,确认无人跟踪后,楚飞才低声道:“行辕检阅水师?看来那蒙铁罕老狗就在城中大营!只是不知具体行踪轨迹。”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衣角,显是在盘算如何下手。

云朝烟略一沉吟,清亮的眸子闪着慧光:“鹧鸪三长两短飞走,是约定信号。此地不宜久留,黄昏时分,‘涌金门’外荒祠,自有分舵兄弟接应。蒙铁罕明日出行,‘净水泼道’便是线索。他那等身份,检阅水师必定走御街旧道,出清波门或钱塘门!沿途必有重兵把守。”

她语速极快,条理清晰,如掌上观纹。

楚飞精神一振,沉声道:“好!那便去探探这两道城门关防!若有破绽,便是天赐良机!”

夫妻两人对视一眼,身影迅速消失在临安府幽深曲折的巷陌暮霭之中,如同一滴水融入汹涌的钱塘潮涌,只待惊雷破浪的一刻。

寒风裹着雪粒,如同锋利的碎瓷,抽打在荒颓的破祠门户之上。

涌金门外,残垣断壁在暮色里勾勒出狰狞的轮廓,唯有偏殿一隙微光挣扎摇曳,犹如野坟间幽磷闪烁。

楚飞魁伟的身影堵在倾颓的门洞前,铁塔般沉稳,将卷地的风雪牢牢拦住。

他肩头、毡笠上堆起一层薄薄的白霜,虬髯间呼出的白气粗重,虎目似刀,警惕地切割着殿内每一寸昏沉角落。

祠内幽暗。半壁残破神像在壁角投下狰狞的巨影,腐朽的蒲团散乱如尸骸。

泥地上点着一小簇篝火,火头微弱,勉强驱散寒气的角落坐着几条人影,皆隐在跳跃火光的边缘,宛如沉埋地下的刀。

“楚兄弟!”一声炸雷般的呼喝突然撕裂沉寂!

靠火堆最近那条高大如熊罴的黑影猛地站起!身形几乎顶到布满蛛网的朽木横梁。火光骤然照亮他须发戟张的脸庞——正是雷奔!

他铜铃般的巨眼中爆出狂喜,跨前一步,熟铜盘龙棍“咚”地顿在残砖铺就的地面!碎石与积尘应声激起一小片!

“哈哈哈!可算等着你和云丫头了!老子这棍子都快冻成冰疙瘩了!”

楚飞心头热浪翻涌,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快,裂开大嘴,声音震得殿顶簌簌落下几点浮土:“雷三哥!你这两嗓子,鞑子的魂都给惊走啦!”

大步跨入殿内,带进一蓬冰冷的雪霰。

火光稍稍照亮他身后的云朝烟。她取下风帽,露出发髻间斜插的玉簪一点寒芒,清冷的眸子在殿内一扫,落向阴影里几个悄然起身的人影。

火光跳跃中,她清晰地看到——

靠残窗而立的那个瘦硬身影稳如古松,仅朝着楚飞夫妇的方向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颌首。

无声无息,却自有一股重若千钧的铁血认同。膝旁倚靠的一长一短两支布裹枪杆,在幽暗里显出沉沉的轮廓。

“冷面双枪”杨展武,人至如枪立。

其侧一和尚,僧袍浆洗得泛白,双手合十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贤伉俪一路风雪,辛苦了。”

清癯面庞平和,眼底却有深潭般的洞察和坚韧。这是“天芮星”道生和尚。

紧挨道生,一位面如冠玉的蓝衫书生,虽身处颓庙,衣角却无半点尘泥。他抱拳温言道:“楚兄弟,烟妹。”正是“天辅星”平信。

他身旁另一位面容与其有七分酷肖、却多出一脸久经风沙粗砺刻痕的铁血汉子亦重重一拱手,目光锐利如鹰隼——“天任星”平诺。

“平五哥,”云朝烟的声音响起,清越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凝滞,如同玉磬敲击后一缕迟滞的余韵。

她的目光停在神情最为冷肃的平诺身上,那是平氏两兄弟中更显杀伐之气的一位,此刻正单膝蹲在火堆旁,用一截枯枝拨弄着奄奄一息的火光。

“……”平诺闻声抬头,火光在他眼中跳动如刀光剑影。

“如烟姐怎未同来?”云朝烟追问道,声音沉了几分。

红绫剑如烟,如一道隐匿于暗夜的绯电,武功奇诡,心思更是深沉如海。此番临安行动,乃是神机门蛰伏数年后的大动作,纵有万难,如烟亦当现身。

殿内空气似乎又凝固了几分。

雷奔脸上的豪迈骤然僵住,铜铃大眼瞪向平诺;杨展武按在双枪布囊上的手指关节微微凸起;道生和尚口中低诵的佛号也顿了顿;连温文儒雅的平信也面色凝重地看向兄长。

“是啊老平!”雷奔性子最急,忍不住瓮声瓮气地低吼,“红绫剑呢?莫不是半道让狗鞑子嗅出味儿堵了?!说话!”

手中铜棍下意识地往地上重重一顿,震得火堆火星爆起,映亮众人凝重的脸。

平诺缓缓站起身,山岳般的身躯带起一片阴影。

他抬起手,那粗粝如同岩石般的手指,缓慢而稳定地抚过腰间佩刀的鲨鱼皮鞘,指腹划过冷硬皮革的纹理,仿佛在汲取某种力量。

“烟妹她——”平诺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如同钝器刮过铁板,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焦灼与森寒杀机,“追踪‘寒螭剑’陆离去了!”

他目光锐利地刺破火光,直投向云朝烟,“就在城西‘清河坊’那一片乱巷,嗅到了那陆老鬼的踪迹,蛇一样滑溜,转眼就失了她的踪影。只留下一道暗记,‘追魂’!”

“寒螭剑”陆离!这四字如同淬毒的冰棱,狠狠扎进每个人的神经。玄冰教天护法,剑法阴狠诡谲如九幽毒蛇,手下冤魂累累!

“什么?!” 楚飞闻言,环眼中精光暴涨如电,魁伟的身躯猛地踏前半步,地面微尘被激荡而起。

他将云朝烟往身后微揽,自己则像一堵铁墙隔在她与那无形迫来的压力之间。

云朝烟的脸色在摇曳火光的阴影下一变。

她与如烟,虽性情迥异,一若朝云初展,一若冷月凝辉,但在无数并肩血战中早已结下生死情谊。

五年前潮州府总管府那场惨烈血战,如烟更是因护持苏韵而身受重创,与陆离结下死仇!

“阿弥陀佛,”道生和尚合掌低宣佛号,清癯的脸上忧色更浓,“陆离此人阴鸷狠毒,更兼剑术邪诡难防。烟女侠虽剑法卓绝,孤身追敌,恐入彀中。临安乃虎狼之穴,步步杀机……”

他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意如寒冰般冻结在众人心头。

平信接过兄长的话头,语速沉稳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忧急:“烟妹留下一道‘追魂’标记后便再无消息,已逾两个时辰。

我与大哥率‘天任舵’弟兄细细搜寻了清河坊周边数条街巷暗渠,只找到她几处用来惑敌痕迹。陆离那老贼,踪迹如鬼魅般全无。”

灯火幽微如野坟磷火,只照亮众人焦灼紧绷的面孔。

雷奔那铜铃大眼几乎瞪出血丝,熟铜棍捏在手中格格作响:“追魂?!陆老鬼那厮毒蛇一般的剑法…烟丫头单枪匹马,岂非羊入蛇口!”

他胸膛剧烈起伏,须发戟张,篝火映着他脸上虬结的筋肉突突跳动。

“雷旗使稍安!”平诺沉声低喝,如磐石定浪。

那常年握刀的手抬起,抚过膝上镔铁雁翎刀的冷硬吞口。

“烟妹的红绫剑绝非等闲,‘追魂’既出,纵是刀山火海她也自有手段。我等此刻若贸然闯入清河坊那片乱巷,恰似惊了毒蛇,反害她藏身不得!”

他目光扫过楚飞夫妇,最终钉在道生和尚脸上,“大师,明日之事,关乎苍生气数,箭已在弦!”

云朝烟压不住心底那翻腾的惊涛。如烟那绯衣冷冽的剪影与陆离幽蓝如毒蛇信子般的剑光在脑中交错。“平五哥所言极是。烟姐姐的本事,我深知,等闲宵小难近其身。临安府乃虎狼穴,一动不如一静。等!待她自行现身,便是时机到来。”

她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字字清晰,竟带着一种奇异的定力。

杨展武依旧未发一言,立于残破窗棂的阴影中,目光穿透纸窗破洞凝视着院中愈紧的风雪。膝旁那双隐于粗布长囊的镔铁短枪,透出沉沉的寒气。

蓦地,他枯瘦的手指在布囊上某一处极细微地叩击了两下——笃!笃!其声沉缓如石入深潭,却令道生平信瞬间精神一凛。

“杨四哥提醒的是。”道生和尚低宣佛号,忧色不减,却稳住了心神,

“贫僧以‘化缘’为名,于清波门左近茶肆盘桓半日。蒙铁罕此番出巡,极重排场,仪仗、步辇、亲兵护卫规制逾千。

其中随行护驾的近身高手,除怯薛营常例外,另有三名金帐秘遣的勇士,精修密宗狮子吼硬功,可破内家罡气;

还有两个来自波斯‘山中老人’门下、擅使无光弧形快刃的‘鹫奴’,气息阴冷,如蛇潜沙。

另……似乎另有几个生面孔,裹在亲兵服色里,腰间鼓鼓囊囊,不像兵刃,倒似机括匣弩。”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贫僧偶见其中一人解手,拇指戴着一枚靛青扳指——恰与那日三阳门内伏击陈少侠时,所遇‘归化堂’高等走狗的印记吻合。”

平信上前一步,手指蘸着地上薄灰,就着微弱的篝火光影勾勒起来。笔触急劲如剑刻石:

“看!蒙铁罕欲显其蒙古铁骑神威,于检阅后率亲卫铁骑驰骋临安御道,以慑南朝遗民之心!出钱塘门,至吴山天风处折返。

天风台下一段陡坡,名为‘坠马坡’,旧宋时便出过几次御马失蹄之事,路面窄仄,两侧高崖夹道…此地,乃天赐之陷!”

灰迹纵横,勾勒出山川地形,一点灰星标记出绝险所在。

“坠马坡…”楚飞浓眉拧起如铁锁,低声沉吟。

他猛地灌了一口腰间冷冽如冰的劣酒,双目被酒气催得精芒暴涨。“坡如其名!老狗若在此处栽了,比一刀砍了更叫天下人畅快!”

雷奔铜棍重重一顿,火堆腾起大片火星:“妙极!在那鸟坡上埋伏!俺和老杨冲在最前!

杨老四的双枪专扎马眼马腹,咱的熟铜棍专砸狗头!保管叫蒙铁罕那狗头,连同他那些虾兵蟹将,变作一团铁肉稀泥!砸他个万朵桃花开!”

“城西校场、钱塘门、清波门,三道大营换防时辰已摸清,子时最虚。”平诺嗓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磨过铁器,蹲下身,随手拾起半根枯枝,在积灰的地面上飞快勾画出简略的路线,

“鞑子水师明日辰时正刻开拔,钱塘门外码头为检阅台,驻有一营怯薛,三百铁鹞子,另有总管府帐下‘血鹞营’亲卫,皆是鹰眼狼爪的硬手。蒙铁罕……十有八九取道清波门。”

他指尖在地面一点“清波门”标记,划出一条蜿蜒的线,终落于“钱塘码头”。

楚飞霍然转身,环眼中精光暴涨:“好!清波门出城最速!老狗赶着去抖他狗屁威风!兵甲如何?”

“两日前有十三辆大车密运铠甲入清波门内行辕库房,守备森严。”雷奔熟铜棍拄地,铁塔般的身躯几乎遮住了昏暗的灯光,“他娘的!老子真想趁夜摸进去,把那狗窝连鞑子头一起砸扁!”

“雷旗使莫急。”杨展武的声音冷冽如清泉击石,他背靠一根未倒的木柱,身影几乎与柱影融为一体。

楚飞浓眉紧锁:“好家伙!老狗是把他亲爹坟头的毒虫都挖出来护驾了!城内强攻……怕是不成了!”

他目光灼灼看向云朝烟,“老婆,你瞧呢?”那份自然而然的亲近与信任,在杀机四伏中显得格外深沉。

恰在此时!呜——!

一缕极细微、却尖锐如冰锥破风的锐啸,自祠堂外西北角的墙头陡然袭来!啸声未绝,祠堂内已失去杨展武的身影!

破厢房唯一完好的后窗无声洞开,一道纤细绯红的身影挟着刺骨寒气翻掠而入,身姿轻盈如冬日掠湖的孤鹜,又带着利刃出鞘的坚决。

正是如烟。

她绯色劲装上沾着夜露与尘泥,几处不起眼的暗色显然不是尘土。脸容在昏暗光线下更显苍白如冰雕雪砌,唯有一双寒潭般的眸子,此刻却仿佛有幽蓝的火焰在燃烧。

“对不住,来迟半步。”她声音冰冷依旧,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

径直走到那盏破油碗映出的微光下,从怀里小心取出一卷明显带有官府制式朱印棱纹的薄羊皮纸卷,“咚”的一声,一块小半个拳头大小的玄铁符牌被她拍在桌面符卷旁——令牌正面狰狞的狼头徽记触目惊心!

“玄冰教‘地’字护法令牌!”雷奔惊道。

如烟脸上毫无得色,只快速而清晰地说道:

“戌时三刻前,临安城守备衙门,蒙铁罕亲批密令——明晨出清波门!巳时正刻过跨虹桥!主道全封!”

她手指如刀,精准点在羊皮卷上:

“清波门至钱塘门官道布防图在此!箭楼、强弩位、绊马索坑、刀斧手街垒……俱在其上!”图面朱笔画线森然密布。

“更关键,”她指尖猛地划向城外一处标记,

“蒙铁罕心血来潮,为显‘天眷’,拒乘辇车,临时改骑其心爱‘铁骊踏雪’汗血马!此马迅疾暴烈,若受惊……”

她冰冷的目光扫过众人,落在窗外沉沉夜色中那隐约可见的巍峨城楼轮廓:“便是杀那狗贼之契机!”

死寂。唯有风声在破瓦残椽间穿梭呜咽。

楚飞眼中沉寂的怒火陡然被点燃,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一字一句从齿缝里迸出:

“清……波……门!”

杨展武不知何时已悄然出现在窗畔,闭目凝听着那锐啸消失的方向,手指在短枪枪柄上无声轻叩几下,方才转过身,低沉道:“身后无鬼。但你受伤了?追兵中有硬手?”

他的视线落在如烟手臂上被利刃划破的布帛裂口边缘凝滞的血珠。

如烟恍若未闻,径直走到楚飞与云朝烟面前,将染着一点暗红的手拍在羊皮卷关键路径上,指尖冰冷:

“速决。城中伏兵反应极快,我虽以玄冰令为饵引开主力,但另几路鹰犬只怕也已嗅到味道。半个时辰内,这里便不宜再留。”

她绯袖轻扬,指向清波门方向,目光却穿过破窗,落向城外钱塘江怒潮奔涌的无尽漆黑。

“清波门?”雷奔怒眼圆睁,猛抓腰间铜棍,“好狗胆!出城?老子正好在官道上送他一程黄泉!”

铜棍呜呜低啸,搅得破窗漏进的月辉碎片乱舞。

“雷三哥!”平信清叱一声,飘然近前按住他手臂,那手看似绵软无力,却恰到好处按在雷奔运劲的节点,他疾声道,

“清波门乃通衢要道,官道两侧三里亭、折柳驿皆为明桩!水师码头更有重兵!蒙铁罕出行,玄冰教必如跗骨之蛆!强冲岂非以卵击石?”

冷月清辉中,杨展武的手无声无息滑过怀中枪囊冰冷的棱角,指甲与铁器摩擦发出“铮”一声轻鸣,短促如鹤唳。

“何处伏兵最佳?”他开口,声音带着霜气,目光针一样刺向云朝烟。

云朝烟不疾不徐,解开水绿碎花袄外一领旧棉披风,动作如流水。那纤细柔荑探入怀中,却取出一截炭笔。

她也不看地面,只蹲下身,指尖在积满浮尘的青砖上飞快划动起来。

炭笔划过之处,尘土翻卷,清波门、官道、三里亭、折柳驿、乃至钱塘江岸几处曲折坳口……

竟如沙盘地形一般纤毫毕现。祠堂里只闻炭笔沙沙声。

“好个‘临安活舆图’!”楚飞忍不住赞道。众人目光齐齐汇聚在那尘土沟壑之上。

“官道宽直无蔽,三里亭驿站为铁熊卫把守,折柳驿藏玄冰高手,皆非善地。”

云朝烟终于开口,语声清冽如泉击寒玉,炭笔停在一处临江乱崖处,“唯有此地,‘虎跳峡’旧码头下,三年前河道淤塞荒废,崖畔蓬蒿芦苇可没人。”

如烟从阴影里一步踏出,月光恰好照亮她半边脸颊,冰雕雪琢,眸光却锐如鹰隼。

“滩头三艘沉筏,朽木之下暗藏三寸长钉铁蒺藜。”声音冷脆如冰棱相击,“三年前破塘堤泄水所用。”

“妙啊!”平信眼睛一亮,抚掌低笑,“玄冰教众轻身功夫不弱,蒙铁罕亲卫多为铁熊重甲。若有烂木板阻其前路……”

“铁蒺藜扎他狗熊蹄!”雷奔已然会意,脸上横肉兴奋一跳。

杨展武的目光紧锁那炭痕标示的坳口芦苇深处。“滩后陡崖,崖顶可伏几人?”他问得极简。

“五人。”云朝烟答得更快,“我探过,崖上几块卧牛石可藏身。”炭笔一点,“但退路仅一径,陡滑如削。”

道生低叹一声,眼中悲悯似要溢出:“阿弥陀佛……滩头狭窄,铁蒺藜一出,人仰马翻……此局……当是送蒙施主早登……地狱之时。”

“我、雷三哥、楚兄弟伉俪、如烟妹妹五人伏虎跳峡崖顶,”杨展武打破沉寂,声音带着斩铁的决心,“当以火矢为先,扰其阵脚。雷三哥与我伺机斩将。”

他目光如刀刮过雷奔,“和尚、平家兄弟率‘天芮舵’‘天任舵’兄弟伏于滩头两侧策应;只取蒙铁罕首级,一击便退!”

“好!”雷奔铜牙一挫,“娘的,砍了他脑壳,老子立时便退!谁他娘的恋战,老子唾他!”

平信颔首:“事成后,折向九曜山。山内有老道接应,遁迹无踪。”他转向道生,“大师……”

道生闭目,喉结滚动,低诵一声偈语:“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手中乌木佛珠陡然收紧。

“玄冰教‘寒螭剑’陆离、‘九幽爪’崔绝,为蒙铁罕贴身双煞。‘铁狮’丹增、‘血手’扎那也必在鞑帅左近。”如烟的声音如风过空谷,字字清晰入骨,

“我与楚兄弟、云妹妹携手引开这四敌,斩杀蒙铁罕的重任就拜托三哥和四哥了。”

“好,”杨展武紧盯着如烟手臂上的伤口,沉声叮嘱道,“务必小心行事!”

楚飞环视眼前几张铁骨铮铮的面孔,那豪气穿透深重的杀意勃然涌起。

他从云朝烟手中接过那半截炭笔,走到祠堂最醒目的一面断壁前,在烟熏火燎、层层剥落的黄泥白灰之上,奋臂疾书!

炭笔龙蛇般游走,留下四个黑沉沉、铁画银钩的大字:

还 我 河 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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