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安絮絮叨叨的抱怨声戛然而止。
他系好裤带,随意地一回头,目光恰好撞上了不远处阴影里,那双在清冷月光下显得格外幽深、平静无波的眼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福安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嘴巴微张,保持着絮叨到一半的口型,眼珠子瞪得溜圆,活像一只突然被掐住脖子的肥鹅。
他身边的影一反应更快些,身体几乎是本能地瞬间绷紧,进入了戒备状态,但在看清来人是露柚凝后,那戒备又化为了更深的无措和僵硬,他默默地、极其缓慢地,将原本按在腰间短刃上的手垂了下来。
六道目光在空中交汇,气氛诡异得能滴出水来。
只有夜风不识趣地吹过,卷起几粒细沙,发出窸窣的轻响。
露柚凝的目光淡淡地从这两尊瞬间石化的“雕像”身上扫过,没有停留,更没有他们预想中的惊怒或质问。
她仿佛只是看到了两棵无关紧要的胡杨树,径直迈开脚步,越过他们,朝着那辆静静停放在最暗处的青篷马车走去。
她的步伐不疾不徐,裙摆拂过沙地,却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力。
福安和影一僵硬地转动着脖子,眼睁睁看着她的背影,连大气都不敢喘,更别提出声阻拦了。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绝望:完了!
露柚凝走到马车前,没有任何犹豫,伸手,“哗啦”一声,猛地将那道厚重的车帘掀了开来!
马车内,时清屿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动。
他正靠坐在榻上,手中似乎还拿着一卷书,闻声蓦然抬头。
当看清车外站着的人时,他瞳孔骤缩,脸上那副惯常的冷峻面具瞬间出现了裂痕,握着书卷的手指猛地收紧,骨节泛白。
四目相对,一个清冷如冰,一个惊愕慌乱。
露柚凝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带着刺骨凉意的弧度,声音平缓,却字字如针:“靖王殿下真是好雅兴,不在京城静养,倒是跑来这西域荒漠,这是体验起……微服私访的乐趣了?”
她刻意加重了“微服私访”四个字,讥讽意味十足。
时清屿喉结滚动了一下,被她这毫不留情的讥讽刺得心头一堵,下意识就想开口辩解,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厉害。
他目光飞快地扫向车外,试图向福安和影一投去求助的眼神,帮忙拖延一下时间让他想一想说辞也好。
然而,车外那两人,一个面如死灰地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仿佛那上面开了花;另一个则抬头望天,专注地研究着荒漠夜空里那几颗稀疏的星星,仿佛突然对星象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完美地无视了自家主子求救的目光。
……!
时清屿心中一阵憋闷。
这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
“我……”他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发紧,试图找回平日里的冷厉气势,却发现在那双清澈又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眸子注视下,所有的伪装都显得苍白无力,“本王……自有要务在身。”
“要务?”露柚凝挑眉,语气里的讥讽更浓,“什么样的要务,需要靖王殿下您如此委屈自己,混在商队杂役之中,坐着这颠簸散架的破马车,还要……假借他人之名,行这偷偷摸摸送糕点补品之事?”
她目光扫过车内一角,那里还随意放着几个未来得及处理的、京城式样的食盒。
时清屿的脸瞬间涨红,一种被当场拆穿的窘迫和狼狈让他几乎无地自容。他猛地握紧了拳,心底那点隐秘的、笨拙的关切,被她用如此直白甚至带着轻蔑的语气说出来,简直比当面给他一刀还让他难受。
“露柚凝!”他有些恼羞成怒,声音不由得拔高,带着一丝色厉内荏,“你休要胡言!本王……本王只是……”
“只是什么?”露柚凝向前踏了一步,逼近车门,清冷的目光直直刺入他试图躲闪的眼底,“只是不放心我?只是怕我在这西域出了什么意外,坏了你靖王府的名声?还是觉得,我露柚凝离了你时清屿,就寸步难行,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她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像一把把锋利的小刀,精准地剥开他所有试图掩饰的理由,直指那连他自己都不愿完全承认的核心。
时清屿被她逼问得节节败退,胸口剧烈起伏着,那双凤眸里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被说中心事的狼狈,有被她如此看待的刺痛,更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发现自己在她面前,所有的冷静、所有的谋算、所有的骄傲,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我……”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她带着冷嘲的眉眼,看着她因为消瘦而更显清晰的下颌线条,那句“我只是担心你”在舌尖滚了又滚,最终却化作带着挫败的低吼,几乎是破罐子破摔般的决绝:
“是!本王就是跟着你来的!又如何?!”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深邃的凤眸中不再是冰冷的掩饰,而是燃起了压抑不住的怒火与难以掩饰的委屈,声音也因为激动而拔高,“你以为本王想这样?!看着你一个人往这龙潭虎穴里闯,看着你身子不适还强撑着,看着你可能遇到危险而本王却远在千里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他死死地盯着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灼人的温度:“是!本王就是放心不下!就是非要跟来不可!本王就是见不得你受苦,见不得你涉险!哪怕你嫌本王多事,嫌本王碍眼,本王也认了!”
这突如其来的怒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生生撕裂出来,带着血丝。
苍白的脸上因激动而泛起不正常的红晕,那双向来深沉冷冽、掌控一切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倒映着她的身影,充满了不容错辨的、近乎燃烧的、孤注一掷的执着与恐慌。
露柚凝彻底愣住了。
她被他这完全超出预料的、激烈到近乎失控的爆发震得心神俱颤。
她看着他眼中那汹涌的、毫不掩饰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情感洪流,听着他那些蛮横霸道却又无比真实、带着滚烫温度的话语,一时间,竟忘了所有的斥责与怒火,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眼前这个仿佛卸下了所有盔甲、露出最脆弱也最真实内里的男人。
月光如水,悄无声息地透过车帘缝隙,流淌在两人之间这狭小逼仄的空间里,照亮了彼此脸上那复杂难言、交织着愤怒、震惊、无奈、委屈,以及那被猝不及防揭开、无所遁形的炽热心意的神情。
福安和影一早已退到了几十步开外,背对着马车,将自己完美地融入了夜色,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
车厢内外,一片死寂。
只剩下时清屿因激动而略显粗重的喘息声,在月光下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