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殿之内，香烛无声燃烧，空气仿佛凝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露柚凝身上，等待着她最终的抉择。
库尔班兄妹眼中是濒临绝望的期盼，皇帝时衡的目光沉稳中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包容。
时间逐渐被拉长，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
露柚凝垂眸而立，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掩住了其中翻涌的惊涛骇浪。
瑞王阴鸷的眼神、身份暴露的恐惧、寒鸦营尚未稳固的根基、时清屿那夜笨拙却坚定的守护、以及这具身体发出的清晰警告……无数念头如同走马灯般在她脑中飞速旋转，拉扯着她的理智。
留下，看似安全，实则被动。瑞王的疑心既起，绝不会因我留在京中便消散，反而可能因我的固守而更加笃定，届时只怕防不胜防。
而去西域……虽前途未卜，却也是暂时跳出这京城漩涡的机会。若能救回西域太后，便是大功一件，于两国邦交有利，于我在陛下心中的分量亦有增益，将来若身份之事真有风波，或许能多一分转圜的余地。
更重要的是，当她闭上眼，仿佛能看到一位垂暮的老人在病榻上痛苦呻吟，看到库尔班眼中的赤诚与阿依莎脸上未干的泪痕。
她想起了自己穿上白大褂时所立下的誓言，想起了穿越之初，凭借医术在这陌生时代站稳脚跟的初心。
医者仁心……若因畏惧自身安危，便对一条可能挽救的生命视而不见，我……还是我吗？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决绝涌上心头。她终究……还是无法对生命的呼救无动于衷。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中的挣扎与犹疑已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澈的、带着悲悯与坚定的光芒。
她看向皇帝，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殿中：“陛下，臣妾……愿往西域一试。”
库尔班王子眼中瞬间迸发出巨大的惊喜与感激，几乎要再次躬身行礼。
阿依莎公主更是用手捂住了嘴，喜极而泣，看向露柚凝的眼神里，第一次没有了嫉妒与偏见，只剩下纯粹的感激。
时衡深邃的眼中也掠过一丝赞赏，他微微颔首：“好！朕果然没有看错人。朕即刻下旨，安排精锐护卫，一应所需药物器具，由太医院全力配合准备。”
“谢陛下！”露柚凝与库尔班兄妹一同谢恩。
消息传到靖王府，萧玉衡正拈着一块茯苓糕，闻讯手指一颤，糕点险些掉落。
柚凝答应要去西域了？
萧玉衡惊得眉头紧皱，脸上写满了错愕与担忧。
那地方千里迢迢，风沙苦寒，她一个女儿家，身子骨又……这怎么行！
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路途艰险，以及露柚凝那并不算康健的体质。
她猛地回头看向时清屿。
她本以为会看到儿子暴跳如雷或者阴沉如水的样子，却没想到，时清屿只是静静地坐在窗边，望着院中那株开始凋谢的玉兰，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原本还想着如何弥补之前“帮倒忙”的过错，如今看来，这两个孩子之间的事，远非她这老婆子能强行撮合的。
或许，暂时的分别，对他们而言，也未必是坏事。
唉……罢了。
“清屿……”萧玉衡走到他身边，语气带着难得的谨慎与一丝愧疚，“哀家都听说了。柚凝那孩子……是个有主见，也有仁心的。此事关乎两国，更是医者天职，她既已决定，我们……我们该体谅她。”
语气中带着难得的通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时清屿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依旧沉默。
萧玉衡看着他紧绷的侧脸轮廓，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她这个儿子，心思藏得太深，也太苦。
当露柚凝回到靖王府，踏入墨渊斋书房，将决定告知时清屿时，她心中已做好了应对他质疑甚至反对的准备。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
时清屿端坐在轮椅上，听完她平静的叙述，只是握着扶手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许，指节泛白。
他沉默了良久，久到露柚凝以为他是在压抑怒火，他才缓缓抬起眼眸。
那双凤眸中，没有她预想中的暴怒或不悦，反而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深不见底的情绪。
他看着她，目光在她略显疲惫却坚定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最终，只是低沉地应了一个字：
“好。”
没有质问，没有阻拦，甚至没有多余的言语。
露柚凝微微怔住，随即，心中竟泛起一丝莫名的……欣慰。
她看着他，语气不由自主地柔和了许多，带着医者的叮嘱：“此去路途遥远，归期未定。王爷的腿疾已入巩固之期，万不可懈怠。需按时用药，配合顾大夫的针灸推拿，切忌久坐或强行站立过久，夜间注意保暖……”
她细细交代着，如同对待一个需要耐心引导的病患。
时清屿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丝毫不耐。直到她说完，他才又应了一声：“嗯，本王知道了。”
他今天……竟如此乖巧？
露柚凝看着他低垂的眼睫和异常平静的侧脸，心中那丝诧异越发明显。
这与她印象中那个偏执、易怒、掌控欲极强的靖王判若两人。
她几乎要以为，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尤其是那夜之后，他是真的学会了尊重她的选择，学会了克制。
一种“孩子终于长大了”的错觉，让她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甚至生出了几分难得的暖意。
她轻轻舒了口气，语气也轻快了些：“那……臣妾便去准备了。”
“去吧。”时清屿的声音依旧平淡。
看着露柚凝转身离去，书房的门被轻轻合上，隔绝了她的身影。
时清屿一直维持的平静表象，才如同冰面般寸寸碎裂。
那目光深处，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平静与乖顺？
只剩下一种近乎偏执的锐利与一种蠢蠢欲动的、早已成型的决断！
露柚凝以为的“乖巧”与“成长”，不过是暴风雨前，最危险的平静。
她不知道，她这一走，牵动的不只是西域的风云，更将一条隐于暗处、蓄势待发的苍龙，也引向了那遥远的黄沙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