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药方如同甘霖，渐渐滋润了时清屿被毒素侵蚀的身体。
连续服用两日后，那令人不安的深度昏睡和狂躁呓语几乎完全消失，虽然双腿的沉疴旧痛依旧存在，不时隐隐发作，但至少不再是那种足以摧毁神智的、混合着药物中毒的剧烈折磨。
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眼神虽然依旧疲惫阴郁，却重新恢复了基本的清明。
这一日午后，时清屿靠在引枕上，由柳如烟伺候着用了半碗清粥。连日来的折腾让他消瘦了不少，下颌线条更加锋利，脸色也透着病态的苍白，但眉宇间那股死气沉沉的绝望感，似乎因这从鬼门关挣脱的经历而淡去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带着审视意味的冷凝。
他挥了挥手，示意柳如烟退下。柳如烟虽不情愿，却也不敢违逆，柔声叮嘱了几句，方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内室。
室内只剩下时清屿和老府医。福安管家侍立在门外。
时清屿的目光落在正在为他诊脉的老府医身上，声音因虚弱而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本王的病，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府医诊脉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他早就料到王爷清醒后必有此一问，心中早已打好腹稿，但真正面对时清屿那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目光时，还是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回王爷，”老府医垂下眼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稳，“王爷此番乃是旧疾引发元气大耗，加之……加之先前用药略有不当，导致虚火上升，扰动心神，故而出现昏沉躁扰之症。
幸得……幸得及时发现，调整方药，以钩藤、茯神等平肝熄风，远志安神，佐以绿豆、甘草清解余毒，王爷洪福齐天，方得转危为安。”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将曼陀罗过量中毒轻描淡写地归结为“用药略有不当”，将功劳归于“及时发现”和“调整方药”，绝口不提具体是谁发现、如何调整。
然而，时清屿是何等人物？纵然病痛缠身，其敏锐的洞察力并未完全丧失。他精准地捕捉到了老府医话语中的一丝闪烁其词，尤其是那句含糊的“幸得及时发现”。
“略有不当？”时清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为何会用药不当？又是何人……及时发现？”
老府医的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不敢抬头，支吾道：“这个……乃是老臣疏忽，未能及时发现药性冲突，至于……至于发现之人……”
他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将王妃牵扯出来。福安管家之前虽未明言，但那暗示已足够明显。可王爷对王妃的态度……他实在不敢冒险。
“说。”时清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压得老府医几乎喘不过气。
老府医心一横，含糊道：“老臣惶恐……亦是……亦是偶得高人提点，方才醒悟……”
他终究没敢直接说出“王妃”二字，只用了“高人”这个模糊的指代。
“高人？”时清屿重复着这两个字，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起来，如同暗夜中骤然亮起的寒星，牢牢锁住老府医，“本王这府中，何时来了高人？嗯？”
老府医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触地，再不敢多言。
时清屿没有再逼问，他靠在引枕上，缓缓闭上了眼睛，但脑海中却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高人提点……
府中近日，除了那个被他厌弃、冷落在尘雨轩的女人，还有谁与“医术”二字沾边？还有谁，能有如此见识，能一眼看穿连御医都一时不察的药物相克与过量之毒？
他想起福安管家前几日向他回禀事务时，似乎无意间提起王妃娘娘在院中晾晒草药，还说什么薄荷紫苏可祛湿预防风寒……当时他正在烦躁，并未在意。
他又想起更早之前，那个小厮栓子突发恶疾，口吐白沫，浑身抽搐，眼看就要不行了，也是她……几根银针下去，竟将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还有那个浆洗的张嬷嬷……
一桩桩，一件件，原本被他刻意忽视、甚至嗤之以鼻的“巧合”与“传闻”，此刻如同散落的珍珠，被“高人提点”这根线猛地串联了起来！
难道……那个女人，露柚凝，她真的……并非只是略通皮毛？她所掌握的医术，或许远超出他的想象？
这个认知，让时清屿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混杂着难以置信、被冒犯的恼怒，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名为“希望”的火苗。
他一直认定她是个徒有虚名、仗着家世骄纵无用的女子，甚至因她那该死的冷静和顶撞而厌恶至极。可如果……如果她真的身怀绝技呢？
他那双被无数御医宣判了“死刑”的腿，那日夜折磨着他、让他尊严扫地的剧痛……难道……难道真的还有一线生机？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如同野草般在他心中疯长，再也无法遏制。
他猛地睁开眼，目光如电般射向窗外，仿佛要穿透重重屋宇，看到那座偏僻的院落，看到那个始终平静得令人恼火的女人。
价值……
他第一次开始真正思考这个词，在她身上所代表的，可能远不止一个将军府千金、一个名义上的王妃那么简单。
“福安。”他扬声唤道。
福安管家应声而入，垂手侍立。
时清屿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最终，他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地吩咐道：“传话给尘雨轩，就说……本王稍后要见她。”
他没有说何事，也没有表露任何态度。
但仅仅是这个“要见她”的命令本身，就已经在死水般的靖王府里，投下了一块巨石。
福安管家心中一震，连忙躬身：“奴才遵命。”
他知道，风向，真的要变了。而这一切，都源于那位看似与世无争的王妃娘娘，那一次不动声色的、“无意”的提点。
时清屿重新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在锦被上轻轻敲击着。脑海中，那个清冷疏离的身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带着一种难以估量的价值，占据了他的思绪。
他倒要亲自看看，这个女人，究竟藏着多少秘密，又有多少……可供他利用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