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日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靖王府的庭院内。
露柚凝刚为时清屿施完针,独自站在一株开得正盛的海棠树下,微微仰头,闭目感受着难得的宁静。
长期困于药房与病患之间,即便是她,也难免感到几分心力交瘁。
空气中浮动着草木的清新气息,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
若能一直这般清净,倒也不错。
她漫无边际地想,思绪飘远,甚至想起了前世实验室窗外那几株总是无人打理的绿植。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多久。
福安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断了她的放空。
“王妃娘娘,王妃娘娘!”福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太后娘娘凤驾已至府门,请您与王爷速去正厅觐见!”
太后?
露柚凝倏然睁眼,清亮的眸中闪过一丝讶异与……好奇。
这位深居简出的太后,为何突然亲临靖王府?
在她的认知里,这绝非寻常。
对于这位素未谋面的大靖最尊贵的女人,她潜意识里勾勒出的,是电视剧中那些威严、肃穆、令人望而生畏的形象。
但愿不是个难缠的角色……
她心下微凛,面上却不露分毫,理了理微皱的衣袖,恢复了惯常的冷静,“知道了,我即刻便去。”
踏入厅门,抬眸望去,只见主位之上端坐一位身着宫装常服、气度雍容的妇人。
待看清那妇人的面容时,露柚凝心头猛地一跳——这不是日前在糕点铺前遇到的那位夫人吗?她竟是太后!
震惊之余,她迅速垂眸,压下翻涌的心绪,依礼下拜:“臣媳露柚凝,参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
萧玉衡看着下方恭敬行礼的露柚凝,脸上顿时绽开毫不掩饰的慈爱笑容,与那日街头的温和判若两人,却又奇异地和谐。“快起来,到哀家身边来坐。”
她语气亲切,甚至带着几分迫不及待,招手示意露柚凝近前。
露柚凝依言起身,缓步上前,在太后下首的绣墩上坐下,姿态依旧恭谨,心中却疑虑丛生。
太后这般热情,所为何来?
此时,得到消息的时清屿也操控着轮椅赶来。
他进入正厅,对上母后那过于灿烂的笑容,以及露柚凝看似平静却暗藏疏离的侧影,心中莫名一紧。
他行礼后,忍不住开口,问出了与露柚凝同样的疑惑:“母后今日怎会突然过府?儿臣未曾听闻您要驾临……”
更重要的是,母后与露柚凝之间,那股若有似无的熟稔感从何而来?她们理应素未谋面才对。
萧玉衡瞧出儿子的疑惑,心情颇好地笑了笑,目光在露柚凝和时清屿之间转了转,才慢悠悠地道:“怎么?就许你整日忙着你那些军国大事,不许哀家出来走走,体察体察民情?”
她故意顿了顿,欣赏着儿子微蹙的眉头,才揭晓答案,“前几日在西市那家糕点铺,哀家偶遇柚凝,相谈甚欢。这孩子,心思灵巧,见识不凡,哀家瞧着就喜欢得很!”
她亲昵地唤着“柚凝”,目光中的赞赏毫不作假。
时清屿闻言,彻底怔住。
西市?母后微服出宫了?
他脑中迅速回想起那日——正是他为了阻挠库尔班与露柚凝见面,故意将她支去西市的那天。
他当时全副心神都用在对付库尔班上,竟完全不知母后也出了宫,还阴差阳错地与露柚凝结识!
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失控感攫住了他。
他处心积虑想要隔绝的外界联系,竟以这样一种他全然未曾预料的方式,悄然建立,而且对象还是他最无法违逆的母后!
萧玉衡将儿子脸上变幻的神色尽收眼底,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她再看露柚凝,只见对方虽因自己的身份暴露而略显惊讶,但很快便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对自己突如其来的亲近,也只是保持着礼貌的回应,并无受宠若惊之感,更无半分对时清屿的依赖或求助。
这般生分,哪里像是夫妻?
再联想到皇帝时衡之前那句“早晚要和离”的断言,太后心中的焦急顿时又添了几分。
不行,她绝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么好的媳妇从儿子身边溜走!
她心思电转,脸上却不露分毫,反而将话题引向了时清屿的腿疾,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清屿,你的腿疾,近来恢复得如何?柚凝为你诊治,想必极为辛苦。哀家瞧着,她眼下都有些青影了。”
时清屿抿了抿唇,母后这话,他无法反驳。
他确实承了露柚凝极大的情。“有劳母后挂心,儿臣的腿疾已大有好转,多亏……多亏王妃悉心医治。”
他声音低沉,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喉咙里。
露柚凝则是平静回应:“此为臣妾分内之事,不敢言辛苦。”
萧玉衡看着两人这客套生疏的互动,心中暗叹。
她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似是随意地问道:“说起来,柚凝你平日并不宿在主院?清屿的寝居与你的尘雨轩,竟隔得这般远?”
她这话问得含蓄,但意图已是昭然若揭。
福安在一旁听得冷汗直冒,恨不能缩成一团。
露柚凝心中猛地一沉,突然明白了太后的意图。
她下意识地想要开口:“太后,臣妾以为……”
“母后,”时清屿几乎同时出声,语气生硬地打断,“儿臣府中事务,自有安排,不劳母后挂心。王妃她……”
他想说她需要清静,想说她未必愿意,但话到嘴边,看着露柚凝瞬间冷寂下去的侧脸,却又哽住了。
“自有安排?”萧玉衡声音微扬,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哀家看你是糊涂!什么事能比你的身子更要紧?柚凝是你的王妃,更是你的大夫,于情于理,都该住在主院,就近照料!这才是为人妻、为人医者的本分!”
她直接将“为人妻”的本分抬了出来,压得时清屿一时难以反驳。
萧玉衡根本不给他们拒绝的机会,直接下达了懿旨:“此事就这么定了!福安,即刻着人将王妃的常用之物搬至王爷的墨渊斋主院。今日起,王妃便宿在墨渊斋,以便随时照料王爷起居病情!”
露柚凝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大脑一片空白。
太后这分明是赤裸裸的强制!
她与时清屿之间隔着重重误会与伤害,关系冰封,如今却要被强行绑在一起,日夜相对?
这简直……荒谬!
一股强烈的排斥与反感自心底升起,让她几乎要脱口而出反驳之语。
她攥紧了袖中的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
不能抗旨,那是大不敬之罪,会牵连整个将军府。
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声音艰涩,带着最后一丝挣扎:“太后娘娘,王爷需静养,臣妾恐惊扰王爷安眠……”
“无妨。”太后挥挥手,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讨论今日的糕点,“清屿睡眠沉,不怕惊扰。再者,王妃医术高明,有你在旁,哀家才放心。”
她这话,彻底堵死了露柚凝所有的退路。
时清屿坐在轮椅上,胸腔里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着。
母后的旨意来得太过突然,让他毫无准备。
与露柚凝同室而居……这个念头,曾在无数个深夜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却又被他强行压下。
他渴望靠近她,却绝不是在这样被强迫、近乎羞辱的情形下!
他看到露柚凝瞬间苍白的脸色和那双清眸中难以掩饰的抗拒,心像是被针扎般刺痛。
她就这般不愿?这般厌恶与他亲近?
一股混合着受伤、恼怒和某种黑暗占有欲的情绪在他心中疯狂滋长。
他既埋怨母后的强横,又卑劣地因这强横而获得了一个靠近她的机会
“儿臣(臣媳)……领旨。”最终,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丝毫情绪,唯有紧绷的下颌线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萧玉衡看着二人这副模样,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她知道此举强硬,但眼看两块木头毫无进展,她不得不做这个“恶人”。
她就不信,日日相对,夜夜同檐,这两人之间还能一点火花都擦不出来!
“好了,哀家也乏了,回宫。”太后起身,带着一丝眼不见为净的意味,摆驾离去。
时清屿握着轮椅的手隐隐爆出青筋,发出沉闷的声响,胸膛因怒气而起伏。
他从未觉得如此被动,如此……狼狈!
母后的强势介入,将他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犹豫,都粗暴地摊开,逼着他去面对。
而露柚凝,则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渐渐西沉的落日,唇边泛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太后娘娘,您可知,有些心墙,非是物理距离所能拉近。有些寒冰,也非外力所能强行融化。
露柚凝缓缓直起身,没有看时清屿一眼,转身便向外走去。
她的背影挺得笔直,却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决绝。
时清屿看着她离去的方向,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他烦躁地一拳砸在轮椅扶手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明白,母后这所谓的“帮忙”,恐怕是将她推得更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