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为江城披上了一件华丽的外衣。
一辆黑色的奔驰商务车，悄无声息地驶离主干道，拐进了一条幽静的林间小路。
这里没有路灯，只有道路两侧，隐藏在竹林深处的地灯，投射出柔和的光晕。
车子在一扇没有任何标识的厚重木门前，停了下来。
苏媚儿坐在副驾驶，一路上，她一句话都没有说。
她的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掌心满是汗水。
萧辰宇熄了火，解开安全带。
他没有急着下车，而是侧过头，看着苏媚儿。
“深呼吸。”
他的声音，平静而温和。
苏媚儿对上他的目光，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紧张，只有让人心安的镇定。
她听话地，做了一个深呼吸。
“记住，今晚你不是我女朋友，你是我的首席市场官。”萧辰宇说，“所以，拿出你谈几千万合作的气势来。”
一句话，让苏媚儿紧绷的神经，瞬间放松了。
她忍不住被他逗笑了，眼中的担忧，也化开了一些。
“贫嘴。”
她推开车门，率先下车。
萧辰宇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衬衫领口，跟在她身后。
他穿的，还是白天在公司的那身衣服，简单，干净。
他没有为了这场晚宴，刻意去换上一身不属于自己的名牌西装。
木门自动向两侧滑开。
门后，不是想象中的金碧辉煌，而是一座古朴的苏式园林。
小桥流水，曲径通幽。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茶香。
一个穿着对襟唐装的中年管家，早已等候在此。
他对着苏媚儿微微躬身。
“小姐，先生在‘听雨轩’等您。”
然后，他才将目光，转向萧辰宇。
那目光，没有审视，没有轻蔑，只有一种职业化的平静。
但萧辰宇能感觉到，从他出现的那一刻起，这场面试，就已经开始了。
这里的每一个服务人员，可能都是面试官的一部分。
在管家的引领下，两人穿过一条蜿蜒的回廊。
回廊的尽头，是一座临湖而建的茶室。
茶室的门敞开着。
一个穿着儒雅的中式便服，鬓角微霜的男人，正背对着他们，坐在茶台前，专注地冲泡着功夫茶。
他没有回头，但他的背影，却自有一股久居上位的沉稳气场。
他就是苏振天。
江城的商业皇帝。
“爸。”
苏媚儿的声音，有些发紧。
苏振天手上的动作，没有停。
他提起紫砂壶，将滚烫的茶水，冲入盖碗之中，茶叶在水中翻滚，舒展。
直到做完这一系列动作，他才缓缓开口。
“来了，坐。”
他的声音，很温和，听不出任何情绪。
苏媚儿拉着萧辰宇，在茶台的对面，跪坐了下来。
茶室里，只有潺潺的水声，和茶叶的清香。
苏振天抬起头，目光第一次，落在了萧辰宇的身上。
那是一双，看似温润，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他没有问任何关于公司，关于项目的问题。
他只是将一杯冲泡好的茶，推到萧辰宇的面前。
“尝尝，今年的明前龙井。”
萧辰宇双手接过茶杯，放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
“好茶。”
“哦？好在哪里？”苏振天似乎来了兴趣。
“入口清冽，回味甘醇。更难得的，是这泡茶的水。”萧辰宇放下茶杯，目光迎上苏振天的注视，“如果我没猜错，这应该是清晨五点，从山泉上游取来的活水。”
苏振天的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诧异。
他笑了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现在的年轻人，喜欢喝咖啡，喜欢喝可乐。懂茶的，不多了。”
“万物皆可为饮，各有其道而已。”萧辰宇回答。
“说得好，各有其道。”
苏振天点了点头，又换了一套茶具，开始冲泡另一种茶。
这一次，他一边摆弄着茶具，一边看似随意地开口。
“小萧，最近在读什么书？”
“在看《罗马帝国衰亡史》。”
这个问题，让苏媚儿的心，又提了起来。
她没想到，父亲的第一个问题，竟然是这个。
“吉本的巨着，大部头，很枯燥。现在的年轻人，能静下心看这个的，更少了。”苏振天说，“有什么感悟？”
“感悟谈不上，只是有一个疑问。”萧辰宇说。
“说来听听。”
“书里说，罗马亡于蛮族入侵和内部腐化。但我认为，它真正的死因，是系统僵化。”
这个词，让苏振天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
“一个帝国，和一家公司一样。在创立之初，它的系统是开放的，灵活的，能不断吸纳最优秀的人才，能根据外部环境的变化，做出最快的反应。”
“但当它变得庞大，利益集团就会形成，规则就会变得僵硬。系统的运行，不再是为了整体的存续和发展，而是为了维护既得利益者的特权。”
“对外，它失去了扩张的锐气。对内，它堵死了底层精英的上升通道。”
“这个时候，就算没有蛮族，也会有新的力量，从它僵化的躯壳内部，破土而出，取而代之。”
萧辰宇的声音，很平静。
他不像是在回答一个长辈的提问，更像是在阐述一个，他早已思考成熟的观点。
茶室里，一片安静。
苏媚儿紧张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她看到，苏振天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第一次，真正正视起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他那双温润的眼睛里，审视的意味，淡去了一些。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真正的，棋逢对手的兴趣。
“有意思的观点。”
苏振天重新拿起茶壶，为萧辰宇添满茶水。
“那依你之见，如何才能避免这种，系统的僵化？”
“无法避免，只能延缓。”萧辰宇回答得很快，“唯一的办法，就是永远保持一种‘创业公司’的心态。”
“永远对外部世界保持好奇和敬畏，永远让内部的人才，有公平竞争和流动的机会。让组织的血液，永远是流动的，温热的。”
“就像这功夫茶，一道水，二道水，三道水，味道都会不同。如果永远只用一道水去泡，那再好的茶叶，也会索然无味。”
苏振天看着他，沉默了许久。
然后，他笑了。
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欣赏。
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话锋一转。
“最近美联储又在搞小动作，全世界的资本市场，都风声鹤唳。你怎么看这件事？”
从历史，到哲学，再到国际局势。
苏振天的提问，天马行空，羚羊挂角，没有任何逻辑可循。
但他抛出的每一个问题，都是一个巨大的陷阱。
背后，考验的是一个人的知识储备，思维深度，和格局视野。
面对这些问题，萧辰宇对答如流。
他凭借两世的阅历，和系统赋予他的，超越时代的信息库。
他的回答，不仅不稚嫩，反而常常能从一个独特的，充满未来感的角度切入。
当苏振天谈到芯片制裁时，他能清晰地指出，未来几年，全球供应链重组的必然趋势，和国产替代的巨大风口。
当苏振天谈到人口老龄化时，他能精准地预言，大健康和人工智能养老产业，将成为下一个万亿级别的蓝海。
他的每一个观点，都像一颗精准的子弹，射向未来的靶心。
苏振天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精彩。
从最初的平静，到后来的欣赏，再到此刻的，一丝掩饰不住的震惊。
他发现，自己正在和一个怪物对话。
一个披着二十岁年轻人外壳的，不知道活了多久的，商业老怪。
这个年轻人，不仅仅是女儿的男朋友。
他很可能，是一个未来的，商业巨擘。
苏媚儿坐在旁边，已经从最初的紧张，变成了彻底的呆滞。
她听着两人的对话，感觉自己像一个闯入了神仙棋局的凡人。
她引以为傲的商业知识，在这两个男人的谈话面前，显得如此浅薄。
她看着萧辰宇的侧脸。
在柔和的灯光下，他的脸部轮廓分明，眼神自信而深邃。
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强大的魅力。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爱上的，是一个怎样惊才绝艳的男人。
一场看似随意的聊天，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
茶，已经换了五六种。
苏振天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茶具。
他靠在椅背上，整个人的姿态，放松了下来。
他看着萧辰宇，眼神中，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考验。
只剩下纯粹的，欣赏和好奇。
“小萧。”他缓缓开口，“和你聊天，很愉快。”
“我很久，没有和人聊得这么尽兴了。”
这是一个极高的评价。
但萧辰宇知道，真正的“考题”，现在才要到来。
果然。
苏振天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
“聊了这么多虚的，我们聊点实的。”
“现在这个时代，很浮躁。很多人都想赚快钱，都想站在风口上，一夜暴富。”
他盯着萧辰宇的眼睛。
“在你看来，商业的本质，究竟是什么？”
这个问题一出。
整个茶室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苏媚儿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
这个问题，太大了，也太虚了。
一千个商人，可能会有一千个答案。
是资源整合？是信息差？是满足需求？还是创造价值？
每一个答案，都对，但每一个答案，似乎又都不够深刻。
这是最后的，也是最核心的一道考题。
它考验的，是一个人，对于商业最底层的，世界观。
萧辰宇没有立刻回答。
他端起面前那杯已经微凉的茶，沉默了片刻。
整个茶室，只剩下他放下茶杯时，那一声清脆的轻响。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郑重地，看着苏振天。
“苏叔叔，我认为……”
“商业的本质，不是赚钱。”
这句话，让苏振天瞳孔微缩。
萧辰宇的声音，继续响起，清晰而有力。
“它的本质，是用一种更高效的方式，去解决一个，社会问题。”
“小到解决一群人‘无聊’的问题，大到解决一个国家‘缺芯’的问题。”
“商业行为，就是发现问题，并组织资源，提供解决方案的全过程。”
“至于钱……”
他微微一笑。
“钱，只是在你成功解决了那个问题之后，市场，给予你的奖励。”
话音落下。
满室寂静。
苏振天脸上的所有表情，都消失了。
他只是深深地，看着萧辰宇。
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睛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解决问题的奖励。
这七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固有的商业认知。
他纵横商海半生，自认为早已看透了商业的本质，就是人性和资本的游戏。
但今天，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却给了他一个，他从未想过，但却又无比精准的答案。
这个答案，跳出了“利”的层面，站在了一个更高的，“道”的维度。
许久。
苏振天缓缓地，端起了自己面前的茶杯。
他低下头，看着杯中清澈的茶汤。
然后，他露出了今晚，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他抬起头，看向一旁，早已紧张到不敢呼吸的女儿。
“媚儿的眼光，比我好。”